壹]
　　 “你有没有闻到死亡的气息？”
　　 雅戈把气球系在足踝然后蹲在路边，看着我甜甜地问。
　　 “你的香水俗死人，算不算。”
　　 我不服气于是把甜筒甩到雅戈的帽顶，像根胜利的标枪插在山顶耀武扬威。
　　 “坏死人了，我要你背我回去。”
　　 雅戈尖叫，牙牙地笑得乐不开支窜上我的脊背，两只手若长满吸盘紧紧依附在我的脖子和衣领间，我背雅戈无奈地沿路灯走来走去，顺便腾出手推了推滑下的眼镜，看到气球随着我的走动轻轻飞舞，倏忽觉得自己和三年前那个刹车失灵的汽车一样，沉默了两只车头大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缓缓扬起尘埃，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凌晨四点，我从梦境里走出来。客厅的灯光惨白着脸粘在门缝，我打着哈欠推开房门果然看到雅戈对着电视机睡着了。两只手还缠着遥控器，鼻子发出咕噜咕噜的不雅声线。我偷笑，伸出食指死死堵住她的鼻子，说：“猪头，打鼻鼾会没有男孩子喜欢的哦。”她张嘴巴拼命咬着空气，实在是招架不住才揉着睡眼朦胧的眼角乖乖跳下沙发走回房间。
　　 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老实地给我捉弄，换作平时十根手指都绞搭在一起集体向我的脸招呼过来了。我笃定思想起她平日的恶行，用手指戳着遥控器恨恨泄愤，冷不丁冒出一句：“刚刚梦见雅戈要我背她回家哦，你说你咋就喜欢欺负我。”雅戈抬头幽幽地瞧我一眼，继续回房间睡觉去。
　　
　　 雅戈暗恋失败的时候，也是这样努力睁着小小的凤眼无助地看着我。她事后在作文本子里写自己是只离家出走的小动物，期待火星人绑架她到陌生的星球去养玫瑰，可是最后让苏歌给破坏了，我记得自己当时不过把书包里的课本一骨碌倒在她的脸上，语气蛮横：“眼睛抽筋呀。”当然雅戈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像只气呼呼的跳蚤弹起身把我死死摁在台阶的角落里，歇斯底里：“你的大脑神经才搭错线。”虽然大家之后不欢而散了，但依旧让她骑在身上用砖头逼着立下重誓：“以后要为雅戈女皇陛下两肋插铅笔。”
　　
　　 难道她也失恋了？那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得去为雅戈插铅笔了，顺道将这件事抹黑。我怀着幸灾乐祸的性情小心翼翼尾随雅戈进房，雅戈晃了床一眼，然后技术娴熟爬进床底摆个舒服的姿势咕噜咕噜闭眼谁着了。本来我准备一脚板把她给踢醒的，蹬出去的脚在距离她的脊背0.1公分之咫莫名其妙给收了回来。我回?淦鸶崭斩?碌拇耗??液脱鸥瓯晨勘匙?诤１叩慕甘?吓恼铡Ｄ翘斓难艄庑硎蔷煤?旮事兜暮锛毖??霉庹虢?鸥甑拿济?苊苈槁樾宄鲆欢湫≈寤ǎ??担?诵牡氖焙蜃詈笠?苊庋艄猓?愕酱驳兹グ伞Ｎ腋惺茏潘?硖宓闹亓亢臀露龋??遣永玫挠巧税押Ｃ娴雌痿贼圆ü狻?br>
　　 我费力气爬到雅戈的身边躺着，想想觉得还是不妥，又侧身靠上雅戈的脊背，轻声说：“晚安，雅戈。”
　　 [贰]
　　 小镇来了一个马戏团，在镇中心广场表演杂技。
　　 我提着钓鱼工具经过的时候，他们在派发宣传单。小丑很埋力踩在大大圆圆的彩球上卖弄他的伎俩，他摸摸女孩笑得凹下去的酒窝，手掌装模作样抓住了什么，攥紧，然后打开，果然不出所料，里面躺着张宣传单，但依然逗得女孩笑得花枝乱颤。
　　 起风咧，来路不明的阵风把整个天空的云朵都弄醒了，跟在路人的身后悠哉悠哉游动。我把云朵装在口袋里，自己一个人匆匆向溪涧那头走去。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疑惑着回头张望，小丑男孩笑容可掬地将宣传单递到我的跟前。我把目光抬起来一晃，看见小丑的天空居然如我的一般不要命蓝到渗出仓皇逃脱的潮湿，可是碎云都藏了起来，我们都是些心地潮湿的路人。我下意识开口，说：“有个女孩曾经告诉过我，你想笑的时候记得搔自己的胳肢窝。”
　　 小丑的手指产生微不足道的痉挛，我偷偷注意到了。他依旧是一脸甘之如饴的轮廓，却僵硬着身子不知所措，我开始可怜这个即使表达愤怒也要欢天喜地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们会不会痛哭得死去活来还要笑着对命运说谢谢。我说：“没有事情的话，我要走了。”小丑露出如梦初醒的眼神，从衣兜里拿出两张门票，说：“今天晚上8：00，你和你的女朋友过来看吧。”我接过门票，心底对“女朋友”一词感到不以为然。
　　
　　 “是我也会对女生免疫啦，如果我和你一样给那个丫头五花大绑在身边的话。”
　　 童花顺用食指耍酷旋转篮球，一副受不了的嘴脸向雅戈站的地方翻白眼。
　　 “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默默地收拾书包，声调平直得如同死人的心电图，即使左边脸刚刚挨了师姐的一巴掌。
　　 “你到底慢腾腾地在生蛋啊？”
　　 雅戈冷言冷语询问，从叶间落跑的阳光打散一块光斑在雅戈的发顶螺旋里拼命跳舞，招引我的注意。
　　 “催，催，催，催命鬼。”童花顺为我抱的不平以雅戈打掉他的篮球戛然而止。他惨叫一声，疲于奔命去追逐那个脱离控制的篮球。
　　 “走了啦。”
　　 我走了很远，才不情愿地对还和童花顺怄气的雅戈叫回来。
　　 “你生气了。”
　　 雅戈难得心平气和跟在我的身后，她的影子想削尖脑袋的粉笔头拉长黑色的铺在我的脚跟下，我低着头看自己痛快地踩在影子貌似头部的地方，如果可以一脚踢醒这个死丫头就好了。我突然感到全身无力，沮丧得送她一拳。
　　 “那个男的你真的很喜欢吗?俊?br>这件事情我得问清楚。
　　 “男的？谁？哦，那个该天杀的冯宇。”雅戈不屑地摆摆手，继续说：“你不懂得别人家的饭菜香吗？当然要抢别人的啦。”
　　 我一时无语，想起那个与雅戈争得头破血流的师姐，唉，这一巴掌挨得冤大了。
　　 “苏歌，你就别这么二百五的，整天唬着脸，要笑。笑不出就搔胳肢窝，介意什么。”
　　 雅戈经常会这样时不时冒出几句经典语录，她说得理直气壮让我也找不到话来反驳，我只好停在路边看着雅戈扬起脸把翘起的马尾在空气中跳出青春的弧度。
　　
　　 而这些都是在十四岁那年才发生的桥段了。
　　 曾经那个时候呀，很多的祝福都要写在纸上，邮差挂着绿色的咔叽袋穿街走巷派出白色的信封，甚至在那个年代，很多歌曲都是从磁带里一圈一圈唱出来的。
　　 前排的女生扎着冲天之势的马尾和邻座说着稀奇古怪的话题，我把眉头皱出漫山遍野的青蒿。收拾好对雅戈当年发型的怀念，我重新投入精神欣赏台上的表演。
　　 雅戈对马戏团的表演表现得很雀跃，全场只是眼睛发亮乖乖待在座位里。
　　 小丑久久没有上场，我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拍拍雅戈的脑袋，说：“等我，我出去?幌隆！?br>我到附近的旅馆上了趟厕所。回来时候，各路冒出的小贩在兜售彩球和小丑戏服，许是下午小丑的卖命演出让小贩嗅出商机的味道，他们纷纷或站或坐在路边吆喝。我在原地兜兜转转询问价格，价格都相若，最后我只好决定在西面的方向购买彩球，递钱的时候，卖彩球的大姑娘表情甚是甜蜜，露出逃出生天的坦然笑容与我挥手告别。
　　 见鬼了，一刹那我居然想起高中时候土得掉渣的同学聚会。
　　 男朋友女朋友都在KTV房里眉来眼去，我坐着冷板凳里喝汽水。不过后来提起中考大家还是逃出生天的咬牙切齿。惟有雅戈狠狠灌下三瓶百事可乐不断打着嗝不断凉凉说：“你们这群兔子，挖出千疮百孔的萝卜坑怎么不继续跳下去把自己埋了。跑在这丢人现眼。”
　　 “兔子，就是兔子。”
　　 雅戈慢慢声音就低沉下去，她俯在我的耳边用糖果稠得化不开的声音，扶箕的神秘：“高考那个深不可测的萝卜坑一定会埋葬他们的青春。”
　　 我当时一定笑得荒凉如水，因为我看见雅戈的左眼慢慢失去横冲直撞的光芒。后来很多时刻重新细细审视那抹稍纵即逝的绿光，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往后与雅戈并肩作战的机会。
　　
　　 错过。不是三言两语种植的错误。
　　 [叁]
　　 夏天之后，傍晚的天气阴晴不定。
　　 我把雅戈限制在三十平方米的房间里，说：“要下雨了，你最多只能待在阳台吹吹风。”雅戈把阳台的花盆都摔破了，还洋洋得意企图咬伤我的手掌，她在无声抵抗我的擅作主张。于是我索性放弃与她的争执，气喘吁吁隔着花盆的碎片和她对峙。
　　 守在雅戈身后的沉重的积雨云，慢慢地把整个阳台的天空填满了，然后才哗啦哗啦拧掉身上的大片雨渍。雅戈似乎让突如其来的雨声吓到，她急忙跳上最近的阳台的沙发，一面摇落耳朵尖沾到的水珠，一面隐忍地对着很远很远的卫星塔发呆。
　　 我走过去把阳台的落地玻璃窗拉上，手握成拳“咚咚咚”地轻叩玻璃，话挂在嘴边不甘心又咽回去，拼了勇气直截了当开口：“你可以喜欢我吗？”期待许久，雅戈还是摇摇头沉默地趴在沙发里。我忽然就冲动得想失声痛哭。我拉开玻璃窗，看着抹布色的雨水寂寞地在阳台积出小水洼，心地也坑坑洼洼盛满雨水。我记得那天马戏团表演节目的尾声，雅戈无声告别，听说跟着失踪的小丑走了一段长长的路。但是我知道的，雅戈一直都是这样子的，随性行走，停留的区间从来不会闭合。我要怎样挽留，或许根本是无济于事。
　　 难道，真的到了说离开的时差了么。
　　 我低头看见有水滴在手指间游走，今天的雨真的很大大于我流泪的声音。
　　
　　 童花顺来访，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雅戈又失踪了15个小时。我寻着垃圾场一个一个走过去。去路不定的狂风将纸袋扭曲在空气中，然后我看见熟悉且陌生的身影慢慢从地平线冒出来。
　　 “老兄。海拔降低了，你。”
　　 童花顺欢快地跑来和我抱了一下，揶揄的口气依旧不变。
　　 我久久才反应得过来，不确定：“童花顺，你回来了？”
　　 “是呀，差不多四年不见了吧。看，我都比你长高了。”童花顺比画一下彼此身高的距离，继续笑：“以后你不可以为雅戈两肋插铅笔了吧，那时侯临走还要揍我一下的家伙。”
　　 我也跟着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雅戈，说的。三年前我收到了她的信，她还好吧？”
　　 童花顺内疚地问。
　　 “到我家坐坐吧，我们很久没有谈天说地了。”
　　 “好。”
　　 我和童花顺沿来路折回去。
　　 上楼梯的时候遇见热情的慈姑，她一边打量童花顺一边拿出袋子：“苏歌啊，我家老头买了很多秋刀鱼，吃不完，也不知道雅戈喜欢不，给雅戈吃吧。”
　　 “谢谢了。”我微笑地接过袋子，慈姑见有陌生人在也不作多停留就匆匆下楼了。
　　 “原来雅戈和你在一起了呀，想不到。”
　　 进了屋子，童花顺才用肘撞了我一下，脸带暧昧。
　　 我倒杯水给童花顺，坐在他的身边，扯了嘴角，说：“雅戈，三年前已经死了。”
　　 童花顺一脸难以置信，颤声：“怎么会，但是……刚才……。”
　　 我把脸躲在阴影的背后，苦闷地出声：“你知道的，她一直暗恋喜欢的都是你，怎么会有我介入的余地？三年前她把信寄给你，我就知道她要找一个叫OnePiece的小镇，她说那里收藏了成年人的青春，如果可以回去她要和你重新认识。但是哪里会有这个地方，我只好在最后一刻偷偷把小镇的名字改了叫葵甬镇，让你三年后在这与她再次相遇。”
　　 童花顺拍拍我的肩膀，难过地问：“她怎么会死？”
　　 “让车撞的，回来的时候。”
　　 回想起那一刻雅戈在我的怀中染血的头发，我不禁悲从中来：“那一刻她还是在叫你的名字，为什么你要走要去留学，否则她不会死的。否则……”否则我还来得及对她说声“我爱你”的，直到最后我还是她认定的青梅竹马的邻家的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兄弟。
　　 童花顺久久找不到声音的方向，他沉默着低头抽烟。
　　 黑猫从阳台悄无声息跳出来忽悠忽悠靠近我，我把黑猫抱在怀里，摸摸它的耳朵，说：“它也是雅戈猫猫，这个月是它陪我一起缅怀雅戈的，怀念那段掷地有声的青春。”那句“你可以喜欢我吗？”的下场依旧只能对身为黑猫的雅戈说了。无奈。
　　 我想起一个月前在那条荒凉的马路边，我默默坐到脚麻痹才准备搭上旅途。彼时黑猫从草丛探出头，用冰冷的猫眼看着我，我一定是寂寞了很久才不顾后果地叫了声：“雅戈。”然后它就倏地消失了，一分钟后才在我的身后亦步亦趋。我放下黑猫，走出阳台望着吞没夕阳的山头，我鼓足力气大喊：“晚安了，青春。”我明天就要重新上路了。
　　 寻找那个叫做OnePiece的小镇。
　　 那个收藏着青春的地方。
　　
　　 雅戈，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