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山南洼地看山，看北边的芙蓉山，达天山，西瑶山。看远山飞云，看远水静止，看鸟盘旋，还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远处的山，被近处的雾系着。我伸出双手，拽着眼前的雾丝，想象由此掀开云的盖头，还原高山原貌，显然是徒劳之举。由此我知道，不同参照下，物态的绝对真实，也可以让渡给相对真实。
　　 大地上，从冬季深眠醒来的事物，这时，进入一年声音的最强表达季节。山谷立着的我，能直观的就尽量看，凭感觉的就只能听，看与听都不能的，唯有想。我已看不到听不到，遥远森林中的追逐嬉闹，鸣嘀和声，只好逆流，望着三座山出神。我并不可能同时享受，山南水北的共鸣。
　　 山里人对容纳峪溪之水的沟壑，待奔流陡峭角度稍缓的时候，就会急不可耐地，把承载一湾流水的曲道，率性称之为江。别奇怪命名规则，确实没有大江大河那样，理由必要且充分。芙蓉山，达天山，西瑶山，山缝里连续游走的水，就对应命名有：芙蓉江，达天江，西瑶江。
　　 山中的芙蓉江，达天江，西瑶江很瘦，是绕在山间的玉带，近处看细节，浪花带着很淡的，若有若无的山野味，黏合两岸不时冒出的，触须般的脉流行进。三束江水，纠缠着下山，最终倾注到了我眼前汇聚，铺成可以看到边界的三江湖湿地。
　　 唯有春季，是个疯狂发胖的季节，不只一粒种子，胖成水田几万倍的苗，山岗几亿倍的树。闪电划过群山上的天空，雷声滚来，雨轻易就将山中的芙蓉江，达天江，西瑶江顶格灌满。胖到不耐烦的三江就暴躁，就翻腾，就推拉着能推拉的东西，往低处跑。
　　     
　　 二
　　 三江湖口的水下泄，形成瀑布，水的发梢，是邻县最大江流的最高水面。我站在水湄发际，我县最低处，承上启下。无疑，此处最低，对应下游，是物理态的最高。
　　 湿地静水流深边缘的凹皱，山坡与平谷处，形成了五处堰塘，我家那口最东最大。那时放养的，是容易生长的青鱼鲤鱼等当年出水鱼种。堰塘水源是涌泉，四季水温，对应液态气态固态流变。想要收成多多，我父亲一年就得各种操劳，流汗多多。
　　 放了鱼苗的那段时间，父亲要我去赶赶鹭鹭，几十上百只鹭鹭，见到我，就飞向芙蓉山的山背。它们的白羽，似死鱼仰翻的丧色，它们抢食鱼苗的花腔，比狗还搞怪——村里的狗群，玩时尾巴摇曳撩骚，吃时咧齿吼叫相对。我觉得，赶鸟，只是完成父亲命令的一种象征，我到不到山塘，都是短时间与鸟，做表面攻防和解游戏。活下来的鱼，纯靠自己命大命硬，机灵避开鹭鹭的尖嘴钳夹，与我的巡山安保，没有多大关系。
　　 高过湖面的鱼塘塘眼，有小湖鱼逆水上行；湖梗草径，经常有三江下来的貉光顾。父亲和我在夜色中，与它们相遇对视，或许人的眼睛，有更强大更震慑的幽火，几对小算盘珠子般的亮光，一忽然就散开不见了。
　　 鱼貉相戏，有第三者窥视貉，独眼龙四狗，就是第三者。他用新炼猪油，裹住自制的瓦弹，藏在人不能至的隐秘杀穴。那么香的东西，但凡是嗅觉灵敏的哺乳动物，都不可能忍住嘴巴停下来，貉哪能格外不受诱惑。常常，尖刺一样划破秋夜的响声，爆轰两下，我知道又一对夜行夫妻，兄弟，或父子貉，被炸死了。
　　 四狗家东墙，常挂晒些或大或小的貉皮，色泽有山牛红，亚光银等，丝滑如缎。貉仅仅是，带着饥饿的妻子孩子弟弟妹妹觅食，它们的血就在湖草间流尽。要不是四狗，它们不会被设套，大小通杀。四狗还能拍拍手，好奇的甲鱼必抬头，一杆打过去，别人家塘里的甲鱼，就成了他的私货。独眼的他，也有利用异性相吸，诱捕水鸟山鸟的法门。比人高的三江湖苇草荡，放母鸟进机关箱，就有很多求爱的公鸟，一拨一拨中招被捕；反之，亦然。
　　 生命链条，环环相扣，世事平衡，皆有果报。我生出痛感：独眼龙四狗造下的孽，可能不只是看得到的，到手的张张皮草，或许还害到了貉群灭绝。
　　 游历江湖多年，我从懵童成了大叔。貉，定格活在我童年的最低处，水面一刹那的几对珠光，似乎不能照澈我精神境地的暗伤。山道弯弯，湖水荡荡，我竟然没有缘份，再见到活貉。
　　 四狗这样玩，一定会被反啮，他应该没有善终。入初中，我就与他渐行渐远，绝缘了这些下三滥手段。
　　 那段时间，芙蓉江浊黄，达天江墨黑，不长鱼，即便有鱼，外观鳞片变异，胆怯的人，还是不敢抓去吃，二恶英煤油味太重。
　　 湖面油液，旋成大大小小的鬼眼圈，小的像孩子吹的肥皂泡，被湖底上窜的沤发沼气爆开，怪模怪样，如果水能患病，那便是诡异的肿瘤。
　　 湖面泛滥的黑水黄水，堰塘游弋的四狗，蹲守鱼塘的鹭鹭，属于洼地天地人层面的异数，让劳作者厌恶的三种存在。
　　 黑水，是矿务局第六煤矿矿场下来的，六矿是达天山脚公矿，我们小集体，只能等统筹治理。我七岁的时候，曾经挑二十斤煤回家。上山下山，来回四十多里的沿江山路，我洒的汗珠，煤水染成黑钻石般晶莹。
　　 芙蓉江除冲来黄泥水，还常常有，随水冲来的，破了相的矿晶，也很是神奇好看。
　　 庆幸，水量最大的西瑶江，默默流淌的，一直是清流。清升浊降，形成了，类似泾渭分明的三江冲积面，清面占主导地位。
　　 我与父亲爬上芙蓉山，看到，路两侧，有二百多处小矿主窟窿，像火蚁穴堆垒，在抢挖大矿外围晶石，矿石是稀土原料，其产权归属不言自明。这时候，父亲反而对我们全家人淡定地说，湖面清明的年头，不远了。活在最低处的父亲，或许看到了，上面整治源头的必然和紧迫。
　　
　　 三
　　 达天山脚的煤矿，封矿几年后，接着，蚁巢一样的晶石私矿被抹平，资源整合到稀土央企。裸露的山表，种上了林草。投资十亿的循环净水系统，让芙蓉山矿场流下的，是牛羊能直接饮用的二级水。
　　 三江湖东岸山路，不见了过往的煤灰和扬尘，周末或节日，时常有人经此，登芙蓉谷赏花，上西瑶山观绿。中间位置的达天江清澈后，它的水帘挂得最直，能不变形映照两岸绿彩。地质人还发现，达天江沙里，偶见珠江支流独有的自然金。
　　 这些美的事物和履历，与我父亲的江湖轨迹，关联不大。年年有鱼，他就心情大好，家乡因鱼鲜活，才是他简单生活的要旨。
　　 今年他特别亢奋，巡鱼不用闻油臭了——三江湿地环保治理省级验收，全面达优。他在山塘换养了，鳜鱼鲈鱼黄颡等高价值鱼类，这些有背刺的鱼，野鸟敬而远之。
　　 湿地清澈后长了水草，草里有了沙虾河蟹石斑白条，这些溪鱼，喜好穿行流水，更适口鹭鹭偏好，鸟们也就把更多眼光和爪子，从塘埂用到了湿地湖面。虽然说，它们是为嘴巴在忙碌，但无意间构成的画景，让我比对到一句诗的意象：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沿岸，芦苇蓬勃生发，从湖边草荫游出些野鸭，划出不规则水纹，我看来，像是水面玩耍着的蝌蚪，在兜圈。走近，头鸭细唤几声，鸭群迅速隐匿进芦苇荡，倒像是芦苇丛，朝着我，向前平跑了几步。
　　 冬至节前一天，广州鱼商打来电话，告诉父亲，明天有几台大型增氧设备运鱼车，将开到堰塘旁公路，中午前把活鱼全部运走。
　　 父亲上半夜没有睡，戴着头灯，在月色如银的山塘转悠。漫过月光，鱼们，潜伏在被夜色搅拌的山泉里。生长将近一年了，这个冬夜，与往日的夜晚无异，鱼们全然不知，将要离开一个县域的最低母池，离开俯身养大它们的主人。
　　 春夏秋冬，父亲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季节，挨到了卖鱼的时光。我对这种劳累与欣慰的时段配比，无法改变。更无奈劳作漫长，欢欣短暂，至少现在，这还是农村人，逃逸不了的宿命。
　　 冬阳还在山峰那边睡眠，出水口就被开启，鱼塘基底高于湖面，泄水湍急。听见水响，鱼们的情绪就活跃起来。水面升起淡白的晨雾，不时有鱼在白纱帐蹦跶。鱼商看到如此生猛的货品，笑开了嘴，这种大型堰塘泉水无鳞鱼，在市场，被视为水中黄金，更受顾客青睐，价高且极其抢手。
　　 水位退到露出塘泥的时候，鹭鹭们从云深不知处，俯冲下来，不管不顾下塘了。大鱼奈何不了，它们只有挑鳑鲏麦浪山坑螺啄食。父亲及帮忙的宗亲，也不驱赶它们。这是一次被特别准许的行动，野鸟在人注目下的大餐，管饱管好，冬至节，也成它们的美食节。
　　 冷彩从东山升起，我之所以不说太阳，是因为晨雾里升起的，就是没有轮廓的混沌色团。湿地的万物似乎全醒了，泄出的塘水，大大咧咧拥抱湖水，让湖底的沉鱼，也偶尔出来冒泡，稍远，包融的湖水变成微澜。有几条水草，脱离了底根，摇摇晃晃就选择向下游瀑布流去。
　　 湖西岸，飘来迟熟丑柚的香韵，我对这种穿过湖面，递送来的味道敏感，嗅着亲切舒服。曾几何时，父亲弄回家的很多鱼，母亲就是用丑柚片杀腥，鱼就倍加鲜美爽滑。
　　 站在三江湖，看山看湖看塘，成为嵌入我和父亲生活的循环定式。住进了小几十公里外的市内，我也爱周末回家，看我的父母亲，帮他们点小忙。这或许源自，执抝的山地基因。我明白，虽然说山水不老，但我的父母亲，终归会在山水面前，老得比最低更低。在心里，我需要给他们，流水不止般的陪伴。
　　
　　 四
　　 那个夏天的暑假江水浅，为了一条特大胖头，我曾经从瀑布口，跳进深潭追鱼。我猜想，鱼是父亲早年放的，不经意到了湖里，择清流休养生息，长成了鱼王，我有把握逮它上岸。
　　 西瑶江，达天江，芙蓉江，山中咆哮折腾后，就把水交给宽容宽泛的湿地湖，湖水用最轻松的力度收口，泗江就从瀑布化生而出。一条江的此处因，是三条江的彼处果，自然地，泗江有三条江的内力，一座湖的涵养。
　　 我潜泳跟鱼，浮出水面的时候，到了泗江的西岸，眼前站着的白衣女孩，吓得一时双手蒙眼，一时双手压耳，她分明见到了怪物一样。
　　 农村善水性的男孩，谁不是一条短裤，就在水里浪过夏季？
　　 男孩近乎赤裸的身体，江畔的农家女孩见怪不怪。乡里那些玩水女孩，也黑眼黑脸，黑不溜秋，样子不好看。她们衣裤之外的肤色，也像男孩，晒出了土地和石头的颜色，混在男孩堆里，不仔细拎不出女孩来。
　　 白衣女孩惊脱手的丑柚，此时正一摇一摆，趋向低势流去。这种柚子个大，布满精油颗粒。捡还给她的时候，我见到了我能见到的，世上最干净的脸庞：白衣红颜映应着的，是最有对比度的黑眼睛。这漂亮女孩的眼睛，有我们几条江，也找不到的清纯净亮。
　　 我突然觉得，泗江，偏僻荒凉，稍做比较，便是城里人穿得好。那时，我还没有穿过白T恤，我穿的衣服裤子，成心用深色对抗泥灰，想来很无奈无品。城里人，就不这样，今天的服饰，分明是今天才穿上似的，这是我想要的整洁生活。
　　 胡思乱想让我小脸有些滚烫，但好在脸被晒黑，羞红不羞红不知，反正没丢人现眼。
　　 女孩，朝着有柚子树的林子深处去了，那是个叫欧家坪的组，她可能是哪户熟人的亲戚。自此，我对丑柚的气味，因为黏附女孩气息，有了奇异的辩闻力。
　　 我若有所失，突然想到大胖头鱼，跑了。索性，我也向欧家坪走去。
　　 泗江东岸，是开凿山岩修成的挂壁公路，我告别父母远行的方式，是有意从三江湖，走二十五公里山路，到涔水湖。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一个从山里出去读大学的人，应该上的第一课。
　　 看着泗江水，从涔水界桥流出省外，珠江的一级支流，转了个S弯后，就消失于两山夹角。我觉得自己，从最低到最低，只是在老家走了一段短途。
　　 从一座湖到另一座湖的宏大叙事，其实还没有开篇，江湖治理是个系统工程，远不是我个人家事这么简易。
　　 车来了，我权且携着故乡的江湖远行……
　　
　　 后记：
　　 在市经济发展部门，做规划计划立项审批的妻子，被任命为泗水镇全面负责人，其中有个职务叫做：河长。
　　 泗江被惊恐到的白衣小姑娘，兜兜转转，竟然成了泗江江湖治理的扛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