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楼下的拾荒者(散文)
一
我现在居住的楼房是两梯四户的塔楼,我住19层,楼下17层住着一户拾荒人。
那天我刚搬进来,收拾屋子,很多原来租户剩下的东西就先堆在了楼道里。这时候拾荒人出现在楼道里,他约摸70左右的年纪,满头满脸的油泥,花白的头发,一身邋里邋遢的迷彩服,对我一脸拘谨的微笑,指着这些废品,对我说,你是新租户吗?这些东西还要吗?说实话我对他的形象没啥好印象,就敷衍道,拿走吧,谢谢!他笑得很开心,说以后有垃圾、废品可以放到楼道,他帮我扔。
过了几日,我在楼下溜达,就经常遇到他提一个破袋子,用脏兮兮的手翻垃圾桶,寻找纸壳、塑料瓶等废品,有时候还会坐在地上,努力地拆开别人扔的破床垫,收集里面的铁丝。也有其他楼口的人来这里捡拾破烂,他们会因为一个刚出楼道口的居民,扔下的一袋垃圾,而展开小跑竞赛。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让我把没用的垃圾放在楼道的理由。原来是哪里都有江湖,他住这个楼口,估计楼道里面是他的地盘,外来拾荒的不好涉入,外面的垃圾桶就算是公共区域,是大家争夺的目标。但是我没有把他说的话当回事,我的垃圾我做主,我不想门口邋里邋遢,都是随手带下楼,谁捡到跟我能有半毛钱的关系?
又过几日,突然我在屋里发现了蟑螂,心情顿时不爽。暗自奇怪,这么高,且远离食堂饭店,哪里来的蟑螂?买来蟑螂药在电梯里恰好碰到对面邻居老太太,聊起蟑螂,她撇撇嘴说:“能没蟑螂吗?17楼的那老头满屋子堆得都是垃圾破烂,他每天又四处溜达,传播得哪里都是,我家也有蟑螂。”我恍然大悟,源头在这里,从此对他更没有好印象。有时候在楼下遇到,他主动跟我打招呼,我也只用鼻孔哼一下,尽量远离,仿佛他身上的细菌、蟑螂会随时对我发起攻击。
我养了一只猫,过节就准备把猫带回老家。整理了几大包,陆续搬进车里。最后一趟,收拾了猫砂盆,猫房子(一个木箱),用铁罐装了一罐猫粮,把猫装进猫包,乘电梯下楼。本以为自己一趟可以带走,可猫胆小乱撞,等电梯到了楼下,猫竟然从猫包里钻了出来,我只好把猫粮,猫砂盆,猫房子留在电梯口,抱着猫,先放到车上。转眼回来,我竟然看到楼下那个拾荒者正把努力踩扁一个铁罐子,这正是我刚才盛猫粮的罐子,旁边还有的我的猫房子,房子里的垫子也被他扯了出来丢在地上。我怒不可遏,说为什么破坏我的东西,没看到都是新的吗?他怯怯地说:“我——我以为是没用的呢……”我又冲他咆哮几句,但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他始终不再吭气,默默地低头踩扁眼前的一个个塑料瓶。
二
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一场狂风暴雨刚过,很多树枝折断,地上垃圾树叶一片狼藉。我所停车的停车场地势低洼,严重时,会泡车,雨停了我急忙下楼查看。
远远地我就看到拾荒人在我的车上往下拿一根粗木棒,什么情况?车被砸了吗?他这样拉扯会把车划伤的。我不顾脚下的泥水,一边大喊,住手,干啥呢,一边跑了过去。木棒一头端在他手里,一头搭在车顶上,我来到面前,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看着我憨憨地笑。我夺过木棒,掷在地上,抬手指着他刚想质问,手却停在了半空。我看见我的车顶有两片电动车前风挡,一片红色,一片银灰色。我狐疑地把头转向拾荒人,又猛地想起什么,急忙打开车门,车内灰暗,我伸手摸了摸,干的。看向车顶,天窗开着,幸好有这两块儿风挡挡着。
一切都明了,拾荒人当时看这辆车天窗没关,也不管是谁家的,就解下自家的电动车风挡盖上,又用平时压废品的木棒压好。这时风雨大作,自己淋了个透心凉,我的车却得救了。
我掏出香烟,给他点上,跟他说谢谢,亏了他,要不就惨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木讷地说没事儿,都是邻居。
我跟他攀谈起来,才知道,拾荒人姓王,以前是下岗的工人,来自东北某个煤矿。老伴儿走得早,他独自把儿子抚养大。儿子也争气,考入北京念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自己倾尽所有的积蓄,卖了老家的房子,给儿子在这边付了首付。后来儿子结婚了,他就自己搬出来租房住。凭着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倒是不愁,可老王说,人不能无所事事,一辈子也节俭惯了,就捡一些破烂补贴家用。
我问:“你儿子不管你吗?”老王说:“儿子很孝顺,生病住院花大钱都是他管。他反对我捡破烂,但他反对无效。”老王咧咧嘴呵呵地笑:“我这老胳膊老腿,动弹着还少生病……”
我有些感动,他和我在老家的父母何其相似?我父母也都年逾七旬,按说早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可是劳作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前几年父亲还在物业爬楼打扫卫生,顺便捡一些破破烂烂带回家,甚至把别人扔掉的生虫的米、冻得僵尸肉捡回来拾掇一下接着吃。这几年物业嫌弃他实在岁数大了,不让上班了,就没事在矿山的边边角角平整一些土地,种些粮食,也种些瓜果蔬菜,吃不完就分送给左邻右舍。我的反对也都无效。
他们这一代人呀,都是尽最大的努力奉献着自己的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就是亏欠着他们自己。
三
有一天晚上我回来晚,见老王正蹲在楼下空地,用猫粮喂着一群流浪猫。流浪猫发现我过来,开始警觉起来。我远远地站定,老王冲我笑笑,开始用手抚摸安抚着这些“毛孩子”。其中一只猫应该是得了赖皮疮,毛秃了一块,老王仔细地用药水帮它涂抹。那只赖皮猫在老王脚边蹭着,嘴里发出“呼噜呼噜”地声音。
一次,我在楼下闲坐,听见几个老太太闲聊。
一个四川口音的说:“那天把几件不穿的衣服给老王,没想到老王一会儿回来敲门,说从衣服里翻出一千多元钱,就给送回来了。他不说,我也不知道啊!”
另一个东北口音的说:“那天我看三岁的小孙女睡着了,就去拿快递,没想到孩子哇哇哭着跑了出来,多亏了老王给拦下。”
“楼西侧那些波斯菊出苗了,也是老王种的。”
……
后来我也学着别人把一些废品整理出来,留给老王。买猫粮时,也会多买一袋,交给老王。
想到老王,我不由得想到王宝强饰演的电影《HELLO,树先生》。有一句影评很到位:每个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会对树哥这个人物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每个村头都有这样一个傻里傻气的人,他们被称为“守村人”。他们每天无所事事,受人耻笑也受人敬仰。
我想说,每个楼口也同样有这样一位“树先生”,他们同样受人耻笑也受人敬仰,他们是这栋楼的“守楼人”!
23.5.18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