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是慵懒的，照射在教室的阳台上。
　　 那座教室，隔了繁华的马路，处在校园的另一边，于是便有了“人迹罕至”的优势。阳台是半露式的，阳光透进来更彻底。
　　 我便是在这样的午后，用一整段的时光，不紧不慢地读着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因为是原版，所以语言也不大懂。但是却很喜欢书的名字，以及作者独特的叙事方式。
　　 书的意境，与我青年的迷茫，是吻合的。一个艺术家，在平庸（其先前是证券经纪人）与升腾之间的抉择。据说是一个真人画家的故事。
　　 毛姆是讲故事的高手。毛姆在谈论小说技巧的书中，点明了小说的创作之道，在于加工。散文是先有主观的感受，然后天马行空，诉诸文字。小说则反之：先有想要说明的思想，然后去提炼甚至拼接材料。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散文是真，小说是虚构。但又不尽然，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两者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说明某一主旨，类似于韩愈所说的“文以载道”。只不过对于“道”的理解，各人的标准不一样罢了。
　　 《月亮与六便士》想要告诉我们的，竟然有点像尼采的“超人哲学”！
　　 主人公家庭完美，工作稳定，原本可以一直那样平庸地生活下去。他的原配妻子，对于这一切，是既骄傲又满意的。
　　 可是有一种野性的呼唤，在他胸腔内奔涌。如果一个人感觉到窒息的时候，可以想象，他是可以抛下一切，奔向他所追求的自由呼吸的地方的。主人公就是这样，毅然决然地抛开了一切，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贫穷却又内心充实的生活。
　　 当年我在那个象牙塔尖的教室的阳台上，心中有着同样欲振不能的憋闷。处在青春最盛的时刻，我的心中却满是迷茫！我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生活，可是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转眼很多年过去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重读了《月亮与六便士》这本小书。原先的语言障碍已经破除了，我的人生观也发生了重大的改变。毛姆想要表达的东西，竟然变得昭然若揭。
　　 原来小说家们想要表达的东西，根本就是大同小异！
　　 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以一只狼的口吻，表面上在写挣扎，实际上在写本性的回归。
　　 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竟然是“安娜版”的《月亮与六便士》。“不自由，毋宁死！”那样的追求何等相似。安娜原先看似完美的生活，跟《月亮与六便士》主人公原先的生活，不正是一模一样吗？可是，内在的召唤，最后演变成令人窒息的暴风雨，促使两位主人公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般地奔向自由。他们的结局，在正常人眼中，是不完美的，甚至是悲惨的，可是他们却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蜕变，获得了解脱。
　　 《天路历程》的结尾，朝圣者经历各种考验，痴心不改，最后修成了正果。是什么呢？——河对岸隐隐有音乐，河心远远望见隆重的迎接队伍，朝圣者勇敢地迎上前去，在河中央，最深处，沉下去，再沉下去……
　　 竟是佛教所说的“无余涅槃”吗？
　　 余华在《活着》的最后，描述主人公福贵，对着一只牛，喊着好多牛的名字。为什么呢？因为劳作一辈子的牛，就像你我那样，最怕只有自己在孤独中受苦。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就只能让自己活在虚幻中！
　　 好的小说家，则是扯掉了蒙在牛眼睛上的红布！
　　 《月亮与六便士》主人公的原配妻子，托人带话过来，在任何时候都愿意怜悯他，原谅他，只要他回到她的身边。原配妻子所代表的，是《天路历程》所描绘的毁灭之城中，乡愿的力量。也是鲁迅所描绘的“铁屋中的人”，宁愿沉沉地死去，也不愿意中间有人醒过来。因为那样的话，他们该如何面对那无法改变的毁灭呢？
　　 但是彻底醒来的人，是无法回到先前昏睡的状态的。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要往前，因为前面至少还有希望。而毁灭之城，最后注定只有毁灭！
　　 可叹尼采的超人哲学，不但叫不醒沉睡的群众，而且还做了纳粹主义的嫁衣裳，并且最后尼采本人也进了疯人院。
　　 于是，康德、叔本华之流，送来了解方。康德说：“活着，是我们对上帝应尽的义务！”叔本华说，我们的生命，永远在无聊跟痛苦之间钟摆式地打转。
　　 于是，宗教也送来解方。基督教说：“一切是空，空中之空。”伊斯兰教说：“信我！”信者上天堂，不信者遭殃。佛教说：“我令众生入无余涅槃。”
　　 毛姆所塑造的《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最后变成了瞎子，在一座不为人知的岛上，过着最后辉煌而又悲惨的生活。他与他的家人都得了绝命的传染病。书中假托的“我”，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到那个世人难得一见的“天堂”——主人公所居住的几间泥土房。墙壁上画满了各种鲜艳的图案，那是主人公在洞见生命的真谛之后，饱蘸笔墨，夜以继日，充满热情同时又是奋不顾身地留下来的。这让我想到了摩西，在西奈山顶与上帝会面，会了什么，凡人不得而知，但是摩西带回来了《十诫》。《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以他的慧眼，窥见了天堂，用画笔保存了下来。
　　 泄露天机者，其命促。欲体会火的壮丽，飞蛾唯有以身投之。十字架上的耶酥，也是一样吗？
　　
　　 《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连同他的神奇之画，在一把大火中，被彻底烧毁了。他的画作，究竟是什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小说家的任务已经完成，小说的主旨，至此已经大白：月亮，至高，最接近生命的本质；六便士，至贱，最是世俗——两者是如何地水火不能相容啊！
　　 菩萨垂泪，金刚怒目，本是一物。月亮的空无，世俗的名利，同样都将面临最终的审判。
　　 最后，我想到了李叔同。据说在他决定出家之后，他的一中一外两个老婆，一起跪在他的面前，劝他还俗。《月亮与六便士》主人公的原配妻子，态度不也是一样吗？当然，李叔同最后成了著名的“弘一法师”，《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最后完成了梦幻的飞跃。《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最后变瞎，染病，死亡。李叔同绝命前的手书：“吾今去也，悲欣交集”。“悲”，乃《红楼梦》所言“满把辛酸泪”；“欣”，乃“最终得解脱”。
　　 我们的生命，终会有尽头。关键是怎样活着——这才是小说《月亮与六便士》留给我们至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