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不才明主弃(随笔) ——孟浩然怨诗献玄宗
一
孟浩然早年因仰慕《襄阳耆旧传》里的庞德公(汉末名士,后携家人隐居于鹿门山避世),与友人张子容隐居于鹿门山,过着清净自在渔樵耕读的生活。
隐士生活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上甘苦自知。在张子容下山考取进士后,与孟浩然开元元年也下得山来,辞亲远行,开启了一面游山玩水,一面干谒公卿名流,以求进阶的漫游生活。期间孟浩然写了很多反映山水田园风光的诗作,风格冲淡自然,在开元早期文坛小有诗名。结识李白后,小十二岁的李白就成了他的超级大粉丝,“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辑清芬。”——李太白一生狂放不羁,惟对孟浩然推崇备至。
唐玄宗开元十五年(727年),三十九岁的孟浩然第一次赶赴京城长安,准备参加科举考试。次年,进士落第,继续留在长安,过着他的诗酒生活。某夕,秘书省一帮文人集会,王维、王昌龄、张说等诗坛大咖都在座,孟浩然也被邀参加。大家集句联诗,次第登场。轮到孟浩然时,以一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名动公卿,举座倾服。
二
孟浩然与王维同是唐朝山水田园诗的代表诗人,文学史上并称“王孟”。实际生活中,俩人也很莫逆。但跟孟浩然终身未仕不同的是,王维一直在宦海沉浮。一日,孟浩然正在王维官署谈论诗文,忽有人大声报告“皇上驾到”,孟浩然一介布衣,仓促间无处回避,只好钻到王维的床底下躲避。玄宗看到桌子上的两个茶杯,便示意王维怎么回事。王维不敢隐瞒,只得以实相告。
玄宗说:“哦,孟浩然?朕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面。为什么要藏起来?”
王维就把孟浩然从床下拉出来,“这是襄阳孟浩然,是臣的故交。他的五言诗,匠心独妙,天下称善。”
玄宗说对孟浩然说:“孟卿近来可有佳作,让朕一览否?”
孟浩然离开鹿门山后,虽然一直各处漫游,寄情山水,但最大的目标便是入仕做官。这次巧遇皇帝,本是再好不过的求进机会。然而,因为应试落第后滞留长安,心情一直不很舒畅;加之性格纯朴,昧于官场应酬,他稍一思索,竟然鬼使神差咏出了下面的这首《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唐玄宗李隆基本身也是个才子,孟浩然这首诗写得再温婉含蓄,也难以掩饰他内心失落怨愤的真实情感。尤其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联,写得够冒昧够放肆的,皇帝就在眼前,他竟然将满腹牢骚一泻无余!玄宗听完,怫然变色,说:“是你自己不求仕进,为什么要说朕遗弃你?你既然留恋南山,就回襄阳去吧,永远不要入仕了!”
孟浩然于是被放还襄阳,断绝了入仕之路。
《岁暮归南山》这首诗,初读觉得无非诗人发泄怀才不遇的牢骚,语义明显,并无深意。但是此诗句句有转折,字字含余味。有对追求功名的失落和无奈,暗含对自己才学的虚贬和自赏,有对“明主”“故人”的不满和希冀,有对人生短促的伤感,满腹愁怨的“实”和迷茫无助的“虚”相结合,既反映了诗人个人的怨愤之情,也是整个时代大多数底层士人内心情愫的表达。
就诗而言,这首诗自然是好诗,大可在亲朋同好间传诵,博得赞赏和同情,然而孟浩然拿它来献给皇帝,就触了逆鳞了。如果这次他吟诵的是《临洞庭赠张丞相》,结局可能不一样。诗曰:
八月潮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全诗气势磅礴,前四句叙述夏季丰水期的洞庭湖那种烟波浩渺雄阔壮逸,然后笔锋一转,哎呀,我想过河可是我没船,我想钓鱼可是我没竿,我想为朝廷出力可是我没有机会,表达了希望引荐的意愿。这诗是孟浩然漫游吴越时献给张说的,张说在赞叹之余,却无能为力,因为此时他已被贬职,帮不到忙了。这首诗有强烈的仕进意愿,又没有“不才明主弃”这样的怨恨之句,如果孟浩然献的是这首诗,则很有可能户列簪缨,华丽转身。还有《过故人庄》等等好多好诗,然而孟浩然偏偏咏出了最不该咏的怨诗《岁暮归南山》。
大约这也是孟浩然性格使然。
三
四年后,孟浩然又得到了一次仕进的机会。他回到襄阳后,结识了荆州刺史韩朝宗。韩朝宗以举贤荐能闻名于世,时人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誉,李白也曾写下著名的《与韩荆州书》希望得到他的举荐。可以说,由韩朝宗来推荐入朝,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韩朝宗很赏识孟浩然,要带孟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孟浩然非常高兴,答应和韩朝宗一起进京谒见。
到了约定进京的时间,韩朝宗却迟迟未见到孟浩然,连忙派人去寻找,却发现他正与一帮老友喝酒论诗。来人提醒“君与韩公有期”,还善意劝他,别枉费了韩大人一片苦心。哪知孟浩然这时正在兴头上,借酒使性道:“我这正高兴呢,哪有空管其他事情啊!”于是,他就这样放了天下士人都希望得到垂青的韩朝宗的“鸽子”,惹得韩朝宗大怒,自己一个人进京去了。
自此,孟浩然布衣一身,终生未仕。
我们可以责怪孟浩然任性放诞,嗜酒误事,然则上万事都有因,实际上孟浩然内心深处还是不喜欢做官的,他虽然表面上一直追求仕进,思想上却一直在“隐”与“仕”之间摇摆,其骨子里还是喜欢“隐”的。如此,我们对他“床底避玄宗,怨诗忤皇帝”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