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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烟火】二胡车(散文)


作者:风土人情 秀才,159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43发表时间:2023-05-28 14:18:24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又见到了那个卖针头线脑的电三轮,车上小喇叭发出的二胡声就像马路上喷水的洒水车,一路冲击着路人。
   骑车的老头叫老余,他的货全放在车厢里,那些货让人怎么说呢,里面有针头线脑和剪刀,也有厨房用的刀铲和勺子,还有用高梁梢扎成的刷把子,这是城里早已淘汰了的物件,都有资格进民俗博物馆了,或者说这车里就装了半个博物馆。而各种洗碗布、一次性手套、用来装身份证及驾驶证的塑料壳,又让人感到了还没有与时代完全脱节的气息。老余把这些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东西散乱地堆在车厢里,从没想着要去整理。有的甚至还挂在车厢上,车子动起来时,那东西就像是顽皮的孩子在踢着车厢,叮叮当当地乱响。说来也怪,这些让人看了眼花瞭乱的货物,却有着神奇的魔力,常能引来一帮老太太翻来覆去地扒拉着。睹物思情,或许她们从这些熟悉而又浙渐离去的东西上想到了过往的岁月。
   路边市场上,大伙正专注地挑着东西,突然有人叫了声城管来了。这话像是竹杆捅到了蜂窝上,摊贩们有的劈手从客人手里抢过东西,火急火燎地包在了一起;有经验的人拎起编织布的四个角,转身就钻进了身后的胡同,根本顾不上身后有人追喊着要结账。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路边的小贩们如风卷落叶般地一哄而散。
   身边的热闹并没有引起老余的惊慌,此刻的他看上去依旧风轻云淡,他在心里仿佛已隔绝了外面的时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活到老余这个岁数,他早看开了一切,就是大雨浇头,甚至天上落下了刀子也难让他惊慌。他觉得一切自有命运安排,既然是难以躲掉的命数,那就坦然地去接受。他不慌不忙地打开车上的放音机,悠扬的二胡声便水波似地在街道上荡漾开来,老余随着乐声摇晃着他光亮的脑袋,然后晃悠悠地开走了车子。
   我认识老余也是因为这二胡声。每当他驾车驶来时,常是人未到那二胡声先到了,于是有人便喊道:嘿,那个二胡车又来了。就见那拉风的二胡车劈波斩浪般地奔来,带着一路的响声。时间久了,二胡车就取代了老余的姓名。我也喜欢听二胡,因为这点爱好,老余见我如遇知音,有时他把货车撂在一旁就不管了,从二胡到唢呐再到各种戏曲,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着,直讲到唾沫横飞,太阳西斜。到了最后,我已累得没有精力再听下去。见我变得无精打采,他才识趣地离去。而等到我们的下次见面时,他已忘掉了上次我在困乏时露出的怠慢。
   老余对戏曲的痴迷源于他曾在戏班里呆过一段时间。他下学后先在村里的剧团里拉二胡,祖辈扑在黄土上的人认为唱戏是一份不靠谱的职业,农人应该把心思放在田里,侍弄好庄稼,有了吃的才有活着的底气,那时他们的目标还是吃饱。戏台上的男女天天呆在一起眉来眼去的打情骂俏,时常假戏真做,好人到那里也学坏了。人们喜欢听戏,也喜欢看漂亮的演员,但不想让自家的孩子去唱戏。总之,在他们的眼里,戏台上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远不如守着田地稳妥。
   只读了几年的小学的老余却没管那么多,正值能吃的时候,只要能挣口吃的,让他干什么都愿意。到了剧团,凭着他的聪明与钻劲,他硬是记住了许多曲谱。不久,他不但能拉出一手漂亮的二胡,他在台上表演时也变得有板有眼。望着台下一双双宛若悠远星辰般的渴求眼睛,他常把自己当成了剧里的人物,他是铁面无私的包公,他也是与匪徒斗智斗勇的杨子荣,或是出尽了苦力仍然会受穷的杨白劳。站在舞台上,他感到自己不光是来含屈受难的,同时也要像剧中的英雄那样,能排除险恶拯救世人。他的师傅也常夸道,这小子哪是唱戏的,他太投入了,一张口就像重复着英雄的前世往生。然而少为人知的是,下了舞台的老余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马上变得无精打采的,在台上唱了一晚上,他的肚子里早在偷偷地叫唤了。他来到厨房,那里有熬好的南瓜汤或是红薯汤,这是特意给演员们准备的加餐。老余端起碗,一气便喝了个精光。他还想再喝一碗,抬头看到师傅故意装出来恼怒的脸色,他便硬压下了意犹未尽的欲望。师傅还有没喝呢,其它人也在等着呢。
   老余在卖货时,我常能看到一位瘦弱的老太太,手里拎着饭盒,老远慢腾腾地挪来,她就是老于的老伴。打开盒盖,里面的米饭还冒着热气,一层菜叶浮在饭上面,汤汁已浸到了饭里。女人说今天放的油多、菜香。老余接过饭盒便呼哧呼哧地往嘴里扒起来,很快他脸上冒出的汗珠便闪烁出晶莹的光芒。老余这么辛苦,干吗不吃点肉?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老余连吃几口停下来解释道,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他还想省下钱买把二胡,闲下来的时候能拉一拉,和公园里的那些老头一样。你看那些人也叫拉二胡,说是锯木柴还差不多,那哧啦哧啦的声音哪有什么韵味。谈到公园里的那些老头,老余常是满脸的不屑,仿佛他们亵渎了艺术,戏曲就是被这些人给糟蹋败掉的。
   文人要有生花的妙笔,大将要有趁手的兵器,而老余一直梦想着能有他自己的二胡。他不是有孩子吗,孩子们就不能凑钱帮他买一把。记得老余有个女儿就在这附近,住在几十万买来的大房子里。但老余从不愿提起他的女儿,也不愿去她家。用他话讲,孩子有孩子们的打算和活法,他们还有房贷呢。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想着指望别人,哪怕是亲生儿女也不行。你想啊,女儿愿意给你钱,女婿情愿吗?儿子想在你身上花钱,儿媳又是咋想的?所以哪怕是在穷,也不能伸手向儿女们讨要,他们也要维持他们的小家。老余讲到这些时,他的老婆只是静静地听着,待老余吃好后,女人把饭盒与她捡来的饮料瓶一同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嘱咐老余没事要早点回家。老余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她。接着那女人躬着背又挪腾着细小的步子从来路走了回去。
   她是我的初恋但不是原配,老余望着女人的背影叹息道。原来老余年轻时,有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已是深夜,他正在后台无精打采地收拾着东西,突然一阵烤饼的香气袭来,一面饼在他眼前晃悠着。他顺着面饼向上看去,先是看到一只娇小的手,接着又是花布衫,再往上便是一张笑意盈盈的俏脸。在接过面饼的那一刻,老余的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火光,他的脸也瞬时变红了,像做了件羞于见人的错事。还没等老余看清姑娘的脸,那姑娘早扭身跑掉了,留下了隐隐约约的青草香。老余看着手里的面饼,他想这在乡村里,只有家人生病或是来了贵客时才舍得吃的面饼啊。
   给老余送饼的姑娘叫小芸,邻村村长的女儿,一个正崇拜英雄的村花,她把演英雄的老余也当成了英雄。那天老余在暗夜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坐到了天亮,最后他决定要试着和小芸处下去。很快人们常能在深夜里听到悠扬的二胡声传来,那忽隐忽现的声音像丝线似地牵绕着人的思绪,顺着耳朵能钻到人的骨子里,“他妈的,谁这么缺德,就不能让声音大一点。”因为距离很远,无论怎样侧耳细声都是模模糊糊的,又搅得人无法安睡,好多人便不满地骂开了。
   接着有一个消息就在村子里传开了,那勾魂的二胡声是余家那小子拉的。还有人说,二胡是小芸特意从城里买来送他的。没想到余家的袓坟上冒了烟,那小子样貌长得不出奇,家里又穷,竟能让漂亮的村花看上了。正当人们习惯了这二胡声,并伴着它入眠时,二胡声却突然消失了。原来小芸给老余买二胡的消息传到了村长耳朵里,有一天晚上村长找到河边,夺过二胡就摔在地上。二胡应声而碎,他还觉得不解气,又狠狠地跺上几脚这才罢休。临走时,村长撂了句狠话,说老余不配和他家的小芸相处,最好离她远一点。老余不敢招惹村长,他和小芸的这段恋情无果而终。
   正当老余伤心时,一家煤矿的剧团看上了老余,高薪聘请他到煤矿剧团里演戏。那时经济正在复苏,不管有多少煤都不够卖的,买煤的人常排着长队等矿长批条。矿工们也跟着吃了香,平常一年吃不上几回肉,到了矿里能敞开肚皮吃,时间不长,菜色无光的脸色就变得红润润的。从农民轻易变成了矿工,并且还不用下井出力,老余可谓是一步登天。那段时间里,每天晚饭后村里都会响起二胡声、唢呐声或是竹笛声,当那些拉锯声、划玻璃声,铁锨与沙子磨擦的哧啦声一齐交织在村子的上空时,常引得婴孩啼哭,狗吠猪哼。村里好多年轻后生都学起了乐器,地里长满了荒草也懒得去收拾。
   几个月后,老余又回到了村里,随他一同回来的是位漂亮姑娘,她是和老余一同唱戏的演员,现在成了他的对象。“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俊!”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了那姑娘身上,却没有人注意到老余背着的锦盒,那里面装着剧团里最值钱的宝贝,一把由香港著名琴师亲手打造的二胡。为了招待好这位叫梁芳的未来儿媳妇,老余的爹妈宰了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还不忘给姑娘塞了个大红包。那天晚上,由香港琴师打造的二胡奏出了《万马奔腾》《百鸟朝凤》等欢快的曲子,那浑厚的声音完全压住了村里那些哧啦哧啦的噪声。
   多年后的一天傍晚,村人都在家里吃着晚饭,老余悄悄地领着八岁的女儿回了家。原来煤矿的煤被挖光,大家只好各回各家,另寻出路。见跟着老余看不到日子变好的希望,梁芳便撂下女儿跟一位煤老板跑了,老余只好把女儿送回老家。这也让人应了戏子无情那句话。
   长年在外闯荡,老余已不适应乡村里生活,他还想到外面闯荡。第二天还没等天亮,孩子正睡得香甜,老余已看了一眼又一眼,最终他还是狠下心来离开了家。老余的经历让我感叹不已,我没有去问他和小芸后来是怎样重聚的。答案无非是小芸或与前夫不合而分手,或者是她的前夫死掉了,她又重新找到了老余。人世间,又有多少人的生活是顺直的。我们想要慢下来,但总有无形的大手在推着前行。我们想要安宁一点,却时不时地会磕绊跌倒,然后忍痛也要爬起来。最终人被折腾的灰头土脑,折腾的精疲力竭,也折腾得失去了个性。
   有很长一段时间,老余没有出现在街面上。见不到二胡车,我的心里变得空落落的,常想他现在怎样,是生病还是老的干不下去了,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正当我快忘了老余时,有一天他又骑着二胡车来了,车上的喇叭一路放着悠扬的乐声,依然是那么拉风。原来他老家的房子破了,春节后的这段时间他呆在老家修房子,老余说工钱和料子都在涨,他花了一万多,还欠了四千多的账。但这钱花得值,孩子们回老家过年能有地方住了,说到这些时老余难掩他的兴奋和自豪。
   这四千多的欠账,又够他忙上一阵子了,攒够一把二胡的钱又不知要拖到何时。既使他没有这些欠账,就凭他那辆二胡车,他又能挣到多少钱。何况人活在世上,有躲不掉的天灾,也有意外临头的疾病,还有亲朋间的人情来往,哪一件都要用钱。既使是喝杯水也在消耗着人们血汗钱,老余有了钱就敢买二胡吗?拥有二胡对老余来说无疑就是个希望,伴随着岁月的消逝他这个希望也许会变得越来越渺茫。
   就像小草极力地向上生长着,老余尽管活得艰辛,但仍能见到他笑哈哈的,他的内心里却是快乐的。我想,假如老余真的有了一把二胡,他拉出的是心酸的曲子还是欢快的曲子,抑或是没有灵魂的应景之作呢。而他那起伏不定的人生不就是一首令人回味的曲子吗。
   让大家没有想到是,老余最终还是买来了属于自己的二胡,他老婆靠着长时间捡废品,给他攒够了二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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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拉二胡的老余,人生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年轻时学唱戏,戏唱的好,角色演得逼真,并且拉得一手好二胡。可是戏里的世界却和老余的现实生活形成强烈反差。喜欢村长的女儿却爱而不得,因为村长的阻挠只好分手。后来到煤矿剧团谈了个对象生了女儿却嫌老余穷最后跟别人跑了。老余的悲喜人生并没有让他放弃对拉二胡的喜好,一手非常专业与众不同的演奏成为老余的精神坚守,成为他对于生活的淡然理解。虽然生活清贫,日子平淡,连换一把好的二胡都成为老余长久奢望,可是老余并不看轻生活,始终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作者用平实挚朴的语言描写出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物老余,让人读后印象深刻。佳作力荐赏阅,感谢大力支持。【晓荷编辑:萧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0529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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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萧垦        2023-05-28 14:19:14
  问好老师,创作愉快,期待后续更多精彩。
回复1 楼        文友:风土人情        2023-05-29 09:49:52
  感谢萧老师的辛苦编辑,祝夏安。
2 楼        文友:何叶        2023-05-29 09:04:14
  风土人情老师的文很棒!人物描写细腻,精彩。学习了。
何叶
回复2 楼        文友:风土人情        2023-05-29 09:50:55
  感谢社长的鼓励,祝安好。
3 楼        文友:阔以        2023-05-29 09:06:48
  学习老师佳作!问候老师!
智慧到彼岸
回复3 楼        文友:风土人情        2023-05-29 09:51:54
  感谢阔以老师的鼓励,祝夏安。
4 楼        文友:何叶        2023-05-29 21:19:15
  恭喜精品!感谢老师对社团的付出。晓荷有你更精彩!
何叶
5 楼        文友:陌小雨        2023-05-29 21:41:12
  恭喜老师斩获精品!
山本无忧,因水成泛……
回复5 楼        文友:风土人情        2023-05-29 22:16:47
  感谢小雨老师,祝安好。
6 楼        文友:萧垦        2023-05-30 10:33:34
  祝贺老师佳作加精,点赞!
回复6 楼        文友:风土人情        2023-05-31 08:16:32
  感谢萧老师。
7 楼        文友:至简至爱        2023-05-30 21:21:00
  恭喜老师获得精品!
回复7 楼        文友:风土人情        2023-05-31 08:17:42
  感谢至简至爱老师,祝夏安。
8 楼        文友:王凤军        2023-06-02 16:42:29
  恭喜精品,风土人情老师的文笔非常棒!精品货真价实的棒!期待看到老师更多佳作!
回复8 楼        文友:风土人情        2023-06-04 10:21:34
  感谢王老师的光临鼓励,遥祝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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