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忘却了小时候的许多事情。然而十五岁那年的往事，我却依然清晰地记得。因为在那一年，我终于有资格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来给家里挣工分了。
　　 那时候，家里的境况是非常艰难的，首先是被吃饭的问题困扰着。父亲在外村的学校里教书，家里的母亲既要干自留地里的农活又要照顾年幼的几个弟妹。繁重的家务使得她参加队里劳动的时间就少得多了，当然挣的工分就非常的少，家里自然就年年成了队里的透资户。而在那时，生产队里口粮的分配却主要是按工分多少来分的，所以家里只能分到很少的口粮。虽然有几分自留地，由于太少了，家里的粮食仍是非常紧张的。父亲每月只有不到四十元的工资，一家人的油盐酱醋、衣帽鞋袜及其它日常用品开支过后，就所剩无几了，根本没有钱到黑市上去买高价粮食。
　　 望着母亲因劳累过度而显得赢弱的身体，看着家里破墙烂屋的恓惶光景，年幼而又无能为力的我只能一次次吞下苦涩的泪水。我盼望着自己能快点长大，能帮助母亲多干点家务，能利用学校放假的时间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来给家里挣些工分。那时候，生产队有着严格的规定，不满十五岁是不能挣工分的。队里的人相互之间都很了解，谁也做不了假。
　　 盼望着，盼望着，我终于等来了十五岁的年龄。一阵喜悦涌上心头：我可以找队长干活了！
　　 队长和我同姓，他比父亲高一辈，我平时称呼他“队长爷”。
　　 有一天，我去问他说：队长爷，今年我可以参加队里的劳动挣工分了吧？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可以参加，但是，按照队的里规定你只能是个半劳。
　　 看到我有些疑惑的样子，他又解释说：半劳就是半个劳力，就是说，像你这个年龄的新劳力每天挣的工分只能是其他成年男劳力的一半，具体地说，就是一天三晌，每晌工分是一分五厘，一天工分就是四分五厘。
　　 我听罢，原先的兴奋就减了几分。不仅仅是因为队长爷说我只能是个“半劳”，因为我知道，队里的成年男劳力每晌的工分是三分五厘，一天就是十分零五厘。成年妇女的工分则是每晌三分工，一天就是九分工。按照这个规定，其实队里是把我当成了半个妇女了。
　　 我虽然心里不悦也不服，可这又是队里的规定，并不是针对某个人的。想到家里的艰难，我便陪着笑脸对他说：半劳就半劳吧，那我星期天就可以参加队里的劳动了？队长答应了。
　　 我向他道完谢后，就高兴得连蹦带跳地跑回家里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脸上却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母亲说：你还嫩着呢，给队里做活不是像给咱家里做活，活重且时间又长，又不能随便歇息的，你能坚持得住么？母亲说罢，眼睛里就湿漉漉的。
　　 我知道母亲是在心疼我，便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对母亲说：妈，你放心，没有问题的，你不要看我个子小，我有劲呢，我班里比我个子大的男生基本上都打不过我的！
　　 我的回答竟然把母亲逗笑了。晚上我兴奋得难以入睡，我终于可以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了，终于可以给家里挣工分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每个月四个星期，每个周末可以干一天零一晌的活，挣六分工，一个月就是二十四分工，加上节假、寒假、忙假、暑假，一年挣几百分工应当不是问题，分粮的时候家里肯定能多分一些的……
　　 不知不觉中，我心里带着甜蜜进入了梦乡。
　　
　　 二
　　 生产队里的农活是非常繁杂的，而且各个季节都不相同，有些活路还需要有一定的技术才能干的。队长爷也非常照顾队里这几个还是学生娃的新劳力，常常分配一些出力小的活让我们干。我们几个当然也很卖力，有时候的出活量也并不在大人们之下。虽然挣的工分不多，但都是自食其力地为家里减轻负担，因而个个心里也是乐滋滋的。当然，我们也有丢人的时候。当年暑假里发生的那件事至今还是让我难以忘怀。
　　 那次是队里浇玉米地，队长爷安排我和同伴京子看渠。那时候，队里浇地用的水都是从宝鸡峡引过来的。从王堡村旁边的支渠引到通往我们村的斗渠 ，再从斗渠引到队里地头的毛渠才能浇地。而渠线很长的那段斗渠中，有一段是垫方渠，整个渠道都没有用水泥块衬砌，是很容易跑水的渠段。每次浇地的时候，队里都需要派人昼夜看护，一是怕跑水，二是怕有人偷水浇地。
　　 白天，我和京子轮流着吃饭，晚上就带上席子和被单睡在渠岸边轮流值守。
　　 时值盛夏的中伏，天气异常地闷热，光秃秃的渠岸上找不到一处可以乘凉的地方。我们又不能远离，热烤难耐的时候，就在渠水里洗湿了脸，再把腿放进渠水里。即使没有干活，难耐的炎热也使得我们感到非常地疲乏了。到了后半夜，我们还是没有抗住周公的纠缠，双双在渠岸上呼呼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下游负责浇地的五叔发现地里没有水了，他拿着手电大呼小叫地顺着渠岸寻上来才叫醒了我们。于是，几个人就沿着渠岸一起向上游巡查。正走着，就听见前面传来哗哗的水声。近前一看，我的天啦！只见斗渠的西岸被冲开的豁口里能卧下一头大肥猪！几乎整渠的水顺着豁口冲了出去，已经把岸边的壕沟都快灌满了。
　　 这种情况，凭借我们三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堵住的。五叔就让京子赶快回去告知队长爷，叫我和他去就近的麦场里抱些麦草准备堵口子。
　　 时间不长，队长爷领着四个精壮劳力赶来了。他让我和京子负责往豁口处扔麦草，让两个人负责用铣压住麦草，他和剩下的几个人快速地往豁口上撂土，大家风急火燎地干起来。因为缺口处地势低，水的冲力太大，好几次把扔进去的麦草都冲走了。这时候，我也不知道是那里来的勇气，竟然“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用身体挡压住了麦草。这时，大部分的水流又重新流归到了渠里……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缺口终于被堵住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我抬头看看大家，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当我和京子抬头见队长爷正看着我俩时，便都低下了头，心里已经做好接受队长爷严厉训斥的准备了。然而，他却并没有训斥我们。他掏出旱烟袋，又从腰间拔出烟锅，装满一锅旱烟点着吸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对我说：这事情先放下，让京子在这儿看着，你回去换件衣服去。估计今天天黑前地就浇完了，今晚上就不用看了，从现在起你们要多留点神呢！队长爷说完也不再看我们，吩咐同来的几个人都回去，他便和五叔顺着渠岸又去了地里。
　　 见他们走远了，京子用肩膀怼了我一下说：队长爷刚才说这事先放下是啥意思啊？我没有回答京子的话，而是望着壕沟里那多半壕的水在发呆……
　　 这多半壕水要浇好几亩地吧？队里得损失多少水费呢?唉！今天的人可丢大了，看来昨晚和今天挣下的工分肯定是打了水漂，不知道还够不够扣呢？。
　　 盛夏的清晨，田野里又是另一番迷人的景象。原先长满麦子的那一片片黄灿灿的大地，转眼间又披上了绿油油的新装。半米高的玉米苗在晨风的吹佛下翩跹起舞着。鸟儿开始在空中飞逐，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不远处的村庄上空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树上的知了一如既往地开始工作了。我没有心思欣赏夏日清晨的田园风光，也没有回去。我脱下泥湿的衣服在渠水里揉洗了一下，拧了水分又穿上，又拿起铣在刚堵好的缺口处培起了土……
　　
　　 三
　　 傍晚时分，玉米地终于浇完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母亲便从厢房出来说：后锅有一碗剩饭呢，我都热过了，笼子里还有几个馍，赶紧吃了好记工去！看来，母亲是不知道渠打了这件事情的。我推辞说：妈，晚上你去记工吧，今天把我晒晕了，我想早早就睡呀。母亲答应了，我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我猜到，今晚去记工，队长爷肯定要和我两个算账的，他会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批评我们，我是不想在大家的面前丢这个人的。
　　 那时候，生产队里都有记工台和记工员。每天晚上喝罢汤（农村把吃晚饭叫喝汤），记工员就开始打铃招呼大家来记工了。大家听到铃声，一户来一个代表，拿着自家的工分手册便奔记工台而来。一般都是自己报工，队长或者队里指定带工的人在旁边叮对着。记工员记完日期、做活的名称、晌数以及应得的工分，他们便在写着工分数的地方盖上队长爷的章子，记工就算结束了。一般情况下，每个月末，队里会把每户的记工手册收到一起进行小总，年末的时候再把每户全年的工分进行总工。在家里，我很早就负责记工的事情了，今年尤其精心，因为家里的记工手册上第一次有我挣的工分了。
　　 记工铃终于敲响了，母亲急忙取下记工手册出去了。我那另一半心却仍然悬着……
　　 工夫不大，母亲回来了，我连忙要下记工手册翻开看了一下，记工员那熟悉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二十号：晚上看渠一晚陆分。
　　 二十一号：白天看渠一天肆分伍。
　　 呀！一分工都没有扣，晚上还加了一晌的工！当我揉了一下眼睛准备再看一遍的时候，母亲说话了：哦，妈忘了跟你说，你队长爷说了，昨晚上渠打了，给堵渠的人每人加了一晌工。听完母亲的话，我已湿润的眼睛瞬间模糊了。我在心里暗暗地感激着队长爷的宽容，庆幸着辛苦挣来的工分没有打了水漂，我悬着的另一半心也终于放下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几年又过去了，家里的情况也有了些许改善。这时我即将满十八岁了。正当我庆幸自己马上到了可以挣全工分的年龄的时候，中央的文件发下来了。农村体制改革的春风开始吹向全国，自然吹也到了家乡。村里实行了多年的“大锅饭”体制终于被打破了，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队里的土地按照人口多少承包到了各户，集体共有的农具也分了下去，原先由队里集中喂养的牲口也联户分下去自养了。农民们以极高的热情开始在自己承包的责任田里欢快地劳作了。大家终于放开了胆子，放开了手脚。下地干活由自己安排，去迟去早，干多干少完全是自己的事情。原先每天晚上记工分的事情从此便成为历史了。
　　 时至今日，农村生产体制改革的巨大成功早已举世皆知，农村的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家里也过上了富足的生活。然而，那段“半劳”的时月却仍然深深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2023.5.29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