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面部结构为小长脸儿，一对极不协调的八字眉，一双三角形迷蒙小眼，一个山根塌陷鼻孔上翘的鼻子，一张小嘴，一对耳唇厚大的福气耳，遗传自奶奶，瘦骨嶙峋弱小的体格，无宽厚之胸膛，坚实之臂膀。看起来不像一座伟岸的大山，唯有一双外皮褶皱，手指头粗大，指甲破损，手心布满陈旧老茧的大手，能见证其勤劳朴实。
　　 听其讲述过奶奶临盆时差些命丧黄泉。生下他后一直久病床榻之上，卧床不起许多日子，也不生产奶水，襁褓之中的家父只能饿着，后来幸得村子那几位奶奶的旧相识好心相助喂养他了很久一段时才得以存活。这故事现如今讲来还是使我颇为动容的。
　　 中国那段时期是贫瘠的，物质匮乏，那时代出生的人都是吃过苦头的。
　　 父亲高中毕业后未选择考取大学继续深造，便趁着当时中国‘一人入伍，全家光荣’的参军热潮毅然投身于保卫祖国，保卫人民的伟大事业中去。
　　 父亲烧得一手好饭菜。不论炒青菜，凉拌菜还是肉类的大菜，家常小菜亦或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大菜都信手拈来不在话下，特别是叹为观止的刀功，土豆丝饼丝被咔嚓咔嚓地切成细薄均匀的样子，怎会出其之手？我是精湛厨艺的受益者，定是要为其吹嘘一把的。
　　 从小至今，所有我爱的饭菜父亲是记得清楚的，我很幸运。我问过这厨技从何而来？他很自豪地告诉我是在部队服役之时学来的本领。
　　 除此之外，他还擅长修理家中的各种电路故障，大到家里的所有电器，小到我们用的随身听，mp3出现问题都是家父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给我们修好的，再用我的小玩意儿时，想到是父亲用粗壮厚实的大手修好的，心中钦佩，也有些自豪。
　　 亦询问过这技能的出处，他说:“部队里学的。”
　　 我和父亲的关系忽近忽远，忽冷忽热。
　　 原本父亲和儿子在生物属性上是最贴合最容易相处的，也是最应肆无忌惮交心的，可我却从懵懂幼童之时就偏向母亲。
　　 小孩子最喜欢被大人问的是:你觉得爸爸好，还是妈妈好？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每次我都斩钉截铁，不用考虑干脆果断地回答妈妈好，我喜欢妈妈。不知是从娘胎就受教的还是命中注定，我更偏爱母亲一些，长相也随母亲，这是天命？
　　 我儿时父亲经常不在家，整日在外地忙碌奔波于事业，用奶奶的话说，整天见不着他的屁股印儿。我对他的模样是模糊的，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是偶尔于家中见到他时，他会给我们带回来很多稀罕的东西，吃的用的。搂着我们，抱着我们，亲亲我们，瞧瞧我们的小手指，小脚丫，是否在他离开家的这些日子又长大了些。
　　 父亲敢闯敢拼的性情，我是敬佩的。好男儿志在四方，明显他符合这句话说的。从小他对我的教育亦是:小男孩不要恋家，恋家的没出息。是耳濡目染，也是基因造就，孩子时我便是野心家，心比天高。
　　 我未出生时，家中做过纺织的生意，留下来的物证在东间屋子陈放的缝纫机，我见过。
　　 后来生意惨败便不了了之，这也是听家里人讲的。原因要归结于父亲的执拗，轻信他人的口腹蜜剑，这次生意的投入血本无归不说，早置办的家当也付诸东流。
　　 再后来父亲辗转大江南北，不服输的性格支撑他孤身闯荡了许久，终不见好转，家境每况愈下，欠下了沉重的债款，在九十年代初期。
　　 父母为此事争吵不休，大打出手。母亲责备父亲的固执己见，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听劝告。
　　 那位生意伙伴是父亲的老相识，原本是知根知底的良心合作，竟一颗赤诚之心换得小人的阴谋陷害，家里诸多家当，新购入的缝纫机一齐变卖了，用以偿还债务和工人的薪水，以不欢而散告终。
　　 父亲从那次事件后心里是烙下心病的。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爆发了。
　　 那宣泄的表情，瞳孔穿透出的恐惧，混沌的言语，无疑透露出那次失败带给他的终身伤害究竟有多大，像愚公移山，偌大的大山矗立在他面前，他未坦然勇敢接受挑战，而是被它吓倒，震慑住，整日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不再过问世事，只寻得一份工作，尽些绵薄之力，勉强维持生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得是一点不假！
　　 一次他在外地结识了几位做海产品的朋友，那几位如今记不起来长相的叔叔是来过我家的。
　　 父母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我坐在饭桌上，呆呆地望着大人的举动，言谈间，我看出来父亲骨子里是个本分人，怎能和世故圆滑的陌生人做生意哩！
　　 海带、海蜇，还有各种新鲜的鱼，我是吃过的。父亲的小生意持续了几年，现在也未问最后是怎么断了合作的。
　　 小时的教育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插手，勿过问。
　　 父亲风光过，小日子曾过得红火过，也挫败过。挫败了，未能再重振旗鼓站起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悲哀和遗憾的。人活着是要经历大风大浪的，唯有保持斗不死，打不垮的坚强决绝的意志才是活下去的根基。可父亲经历一次次的风浪后，却变了……
　　 在我还小时，他跻身一个未开发的小城镇谋得一份差事，发放酬劳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披星戴月的往家赶，回家看看我们，将其原封不动上交母亲供给家庭开支，不论初夏秋冬，自行车是他唯一的工具，奔往远处灯亮的小屋。
　　 父亲换过许多职业，但都是出于谋生，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可能就是驰骋商海了，我觉着。
　　 他退役后，国家是分配了工作的。可惜，好景不长，因为改建，单位拆除了，他又换了一个新环境。
　　 那时的人们找份工作很困难，不像现在只要不缺胳膊缺腿，肯吃苦耐劳，肯勤劳是饿不死的。我细想来是时代铸就的风貌。他离开体面的单位后去甘肃做过一段日子的倒卖书包的生意，和村里的同宗亲戚。
　　 我喜欢聆听父亲的故事，有意思。
　　 他讲给我他在石家庄服役，之后去了江苏，又到了廊坊，再后来到了落户的地方，一个人背着包去过唐山，去过中国的很多地方，留下了许多他的脚印和光影，在每个地方都有他专属的人生历练。这就是阅历二字。
　　 我试想年纪轻轻的他孑然一身周身无人相伴，出门在外难道不想家吗？他的心是野的，怎么会想！我给自己求了一个心安理得的答案。
　　 我觉得我太多事情做的不对，针对家父，我是内心愧疚的。
　　 儿时不懂事，自我惯了，霸道惯了，不懂替他人考虑，也从不顾及他人感受，这说的是我十岁前。
　　 一次父亲因伤住院的陈年旧事，我是不愿提起的。
　　 我深知是那次的年幼无知伤了父亲的心，让他记恨我的。老有所依，在他那时看来或许是不会有的。我原是小机灵鬼，怎会不知是那件事呢。
　　 我觉着自己是做错的，也是出于愧疚，我将自己赤裸裸地表露于世人，从此不假思索地无味生活，患得患失，疑虑重重。
　　 我是改变了许多的，向陌生的我，是歉疚敦促我教诲我难忘过去的小事，违逆天真烂漫和童言无忌。在父亲看来，他觉着我是冷漠无情的，可他偏偏看错了我，我早已悔过，其实不必斤斤计较的。
　　 父亲与我的关系疏远了，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次小小的伤心却成为父子情分变浅薄的毒瘤。我想拉近彼此的距离。
　　 父亲很疼爱我，比过姐姐。
　　 刚到城市生活。他领着我俩经过一家做衣服的铺子，询问店家是否做小孩儿的西装，店主说:“做的。”我人生的第一套小西服是在那家店量体裁衣而出的。
　　 翻看旧照片，找到了一张穿着一身灰隔条西服看起来像民国时期家庭阔绰的小少爷的我，那家店铺的位置我记得，多年后去过，已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我站在店门口回忆着过去发生在这儿的点点滴滴，一幕幕的旧事浮现，一句句的抱歉油然。我曾与自己的拿不起放不下拼死挣扎，未果。
　　 我小时嘴馋，父亲经常带我去家附近的小超市买零食，饼干，水果罐头还有很多很多，买回来我会背着姐姐将心爱之物藏进衣柜里，不被她发现。然后，没人的时候，自己一人独享。
　　 现在想想是自私的。“孔融让梨”的故事改变了我以后的性格。
　　 买书这件事父亲是热烈支持的。每次去书店买书亦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的。
　　 那家图书大厦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众所周知的新华书店的书籍有时无法满足我的需求，只有那里可以。
　　 大厦共有三层，二楼有我想看的书，在这里站着些穿着校服的人，他们似乎在书的海洋里遨游的很快乐，忘乎所以。
　　 我来到一个支起的书摊，搜索着鲁迅的作品，在课本里学了他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后，甚是喜欢，喜欢他文字的表现方式以及他讲述的故事。最后我选择了一本《朝花夕拾》，未详细察看目录上的章节，未分辨它的题材，见是鲁迅先生的便拿起，将这本未解谜的故事集买回来阅读。
　　 这本书我看过几遍，现在它的封皮有些陈旧了，第一页上我写了自己的名字和当日买它时的日期，以便我回想起它时，再品味它时，我会记起当日买书的事，和父亲的事。
　　 那日买完书父亲付完款，服务员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大厦今天搞活动，您的支付款额可以抽三次奖，请去大厦外的摊子抽奖。”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心里可高兴坏了。我手里拎着塑料袋里装着的几本书，兴冲冲地走到指定的摊上，抽了三次，每次都中了奖金，虽然少得可怜，但我的运气真的不错，父亲也跟着高兴，后来我们兴致而归了。
　　 是那本让我满意的《朝花夕拾》带给我平和的心境吧！亦或者是父亲的福气在那刻传递给了我吧！说不清楚。人啊，还是心情欢愉，心境安稳时会顺遂些。
　　 我刚进市里上学时，父亲已不见了当年的斗志和勇气，茂密丛生的黑头发也苍白了一些，便对他说:“爸，你菜做得真好吃，可以去做厨师啊，赚了钱再开大饭店。”父亲未听我的提议，他心里定觉着我是个小孩子，懂什么。现在看来幼年的我是有远见的。
　　 那时小城市里的饭店不多，唯有几家是我们常去的。如今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吃饭的地方。那时有先见之明敢放手一搏的人生意越做越大，铁定是发了财的。他未听取我的建议，一个孩子给的忠言。他做饭的手艺只造福了我们，并未使更多的人知道，是遗憾的。
　　 他原是个爱出门爱热闹的人，后来喜欢闲暇时待在家里休息，看看电视，陪着我，我会和他讨论电视里的故事，他喜欢家长里短的题材。也不再热衷交际，似乎沉默寡言了许多，我见不得他这样。
　　 虽年幼，但我扔用自己的想法试着激励他，见不得他倒下。因为我知道家中的一切事情，我们的生活离不开他。
　　 父亲是允诺过我和姐姐，有时间会带我们去北戴河看日出的。多年过去了，这允诺未实现。
　　 时间过得飞快。想起那源源不断的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十岁，二十岁，三十岁，我从一个小男孩出落成一个青年。他亦成了一位皮肤松弛，面显老太的老年人。
　　 我不允许岁月留在他的脸上，但我斗不过岁月。
　　 随着时光流逝，我也会到他这个年纪。我想在他六十岁时为他举办一次生日。
　　 写到这里，有件事不得不提及。
　　 奶奶生下父亲后险些丧命，父亲没有准确的出生日期，他的父母亲都不记得他的具体生辰，只晓得他是哪年生人，也从没给他过过生日。
　　 奶奶家不时兴在所有人看来都再平凡不过的庆祝。我是有些疼惜他的。
　　 从小到大母亲，姐姐与我的生日，父亲都是参与的。一年之中只有他没有专属的一天，我替他感到难过。我劝过他就用身份证上的那个日期做自己的生日挺好，这样一家人都能为彼此祝福了，父亲不许。
　　 他说:“生日这件事，如果一直都没过过，突然开始过，不好。”这话未免有些封建了。他既然不应允，我们作为家人的只好作罢。每当我生日时，唱完生日歌，许愿时我心里都有个心愿是留给父亲的。我知道这是个美好的期许罢了！但我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美好的事物是会应验的，我是那么坚信的。
　　 在我中学时，我的成绩不错，父亲会参加我的家长会，回家后他也会与我探讨我身上的问题。但我从未有幸听过他对我的夸奖，只是心里有问题时，他会耐心用他过来人的经验告诉我怎么面对和解决这些困扰我的问题，助我一臂之力，送我上青云。我是感激的。
　　 我无数次地想过一家人在温暖的家里和和美美生活的场景。父亲与我是有些碰撞的。
　　 我顽皮挨过父亲的打，倔强的我不能认可他的管教，顶撞过他，是从何时起，我不再向他倾诉衷肠，不再过问他的意见，不再和他亲密无间。少年的我变得内敛了，封闭起来，似乎连最亲近的父亲都变得不懂我，我失落过。
　　 父亲给予了我丰富的爱，只是默不作声的，润物细无声。
　　 父亲的那件军大衣很大很大，很暖很暖。陪伴了他半个世纪的物件。
　　 那是在老家时，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刺骨得很。父亲喜欢裹着军大衣，喝点小酒，吃点花生米，有时母亲炒些，有时我会中午跑去小卖部提前买些回来，母亲也会凑过来和父亲喝些，姐姐和我会吃点花生米，陪着父亲。屋里的灯泡亮堂，泛着黄光。
　　 夏日，邻里的小孩儿会屁颠屁颠的拿着一只小麻雀跑来找我玩儿，向我炫耀，我不服，想有一只。
　　 夜里，等鸟儿入巢穴，父亲拿着手电登着椅子去厕所房檐的洞里摸索，母亲与我站在下面用手帮他紧紧按着椅子使其纹丝不动，防止父亲从上头摔下来。
　　 父亲掏了一个洞未有鸟儿窝藏在里面，就换另外一个掏。我心里又急又怕，急的是父亲会不会逮到麻雀，怕的是村里常有蛇出没，我担心父亲被惊着的蛇咬到。苦心人天不负，最后还是有一只漏网之‘鱼’的，父亲用小线绳将它的两只小脚捆绑起来，从椅子上跳下来，交给我，我开心坏了。
　　 我从小体弱多病，经常夜深人静之时，我就犯病了，多是高烧。父亲在家时就会把我夹裹进军大衣里，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从家赶到邻村看病。
　　 外面的天漆黑，冷风不顾我们的身体一个劲儿冲击着，晚上幸好有月亮陪我们，照的地上很亮，带着的手电暂时用不上了。
　　 赶到诊所时，我烧的更严重了。村里的卫生条件差得很，只能打针。大夫开了一些药片。趁着月亮地，我们再赶回家。
　　 晚上我看不清父亲的脸，但我确定的是他肯定急坏了。第二天再去，第三天还要再去。我数不清我的屁股上被打过多少针，父亲急过多少次。那一次又一次的病魔缠身，我乏了，父亲想必乏了。我怕了，父亲想必也怕了。但他从不说。
　　 只有一件事他告诉我:人活在世要经历的还有很多很多。
　　 父亲是个冷静的人。
　　 家中遇到各种事情都未曾见他面露难色过，从不见他抱怨。我是最真实的旁观者。他告诉我的处事心态:越是有事，越要沉住气，越要冷静。
　　 这是我在外闯荡，接触社会后最深刻的感受。年轻气盛带给我的冲动是吃了亏的。反而事情过了我才记起父亲的这番话。
　　 最近这些年，我和父亲谈心的次数多了，他还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我曾经以为他早就不是了。
　　 时间还在走，父亲在走，我在走。父亲与我是两个生命个体，而我又是他生命的延续。养儿防老是要做的。树叶早晚要落到树根的。这话一点儿不假。
　　 我真的希望时间你走慢些，多留些我们父子相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