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地下之河(散文)
一
村子里有三口井,村东头一口,村西头一口,中间一口。村东的井水涩,老家人不说涩,说“湿巴”。井水多用来浇地,洗衣服。村西头的井水微甜,多用来做饭,饮用。中间的这口井在我小时候就快干了,近乎枯井。三口井都是石砌井台,绿色青苔遍体,弯弯的辘轳长长的井绳,都有十多米深。
我那时候大概三四岁,就好奇地问奶奶:“奶奶,村东头的井水为什么湿巴呢?”奶奶豁着牙,笑笑说:“井边上有颗黑枣树,黑枣掉进去了,井水就跟着变湿巴了!”我歪着小脑袋又问:“那村西头的井水为什么是甜的呢?”奶奶说:“那是井边上那棵老榆树掉落的榆钱浸润的。”
“那为什么地下会有水呢?”我又问。
“那是滦河的地下河!”
“滦河不是在二姑家那个法宝村吗?离着还有四五里地呢,怎么会到我们村?”我继续刨根问底。
“看见的河面一丈宽,看不见的地下河百丈宽!”
“那地下也有鱼虾吗?为什么从来没有打上来?这个地下滦河也流向大海吗?那大海流满了会不会把大船给淹了……”
“去去去,找你妈去……”
于是那天母亲去挑水,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只站在井台下,而是趁她往上摇辘轳的时候,悄悄爬上井台,想去看看井里面到底有没有鱼虾。这可把母亲吓坏了,她慌忙撒开辘轳把,准备去拉我,下坠的水桶牵引着辘轳像个飞舞风车,辘轳把重重的打在母亲胳膊上,险些把母亲打下井口。还好她及时抓到了我,然后我们娘俩个滚到了井台下,弄了满身的泥水。
越是得不到答案越是觉得新奇,从此这地下之河在我心中更是蒙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二
我所知道的我们这个村子最早关于“井”的记忆来自《唐山文史大全》的一句话:“据说城南田氏家族历经百年几辈人的开垦经营,拥有多处房屋及良田,但经旗人跑马行圈,土地被侵、房屋被占。田家愤怒而又无奈,遂将不能带走的浮物填满自家两口水井后含恨离去。”城南田姓,唯有我们这个以田姓命名的小村庄。
小时候吃水离不开水井,井台自然就和碾盘一样成了大人们交流的场所。张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五只眼,很快就像摇摆的水桶洒出的水花一样,眨眼传遍整个村子。
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大水缸,能装得下三四担水。夏日里天旱还另外担水浇园、浇庄稼;冬天井台溜滑,铁质的辘轳把能把手粘住,缸里放了一夜的水冻上厚厚的冰盖,吃水需要先用菜刀砍开一个冰口。农民生活每天离不开水井和扁担,他们把日子担在肩上,浇灌着细微的希望。
我们村是完小,附近村子里的适龄孩子都要来我们村的小学上学。那时候上学的孩子们吃水不能像现在这样简单带个水瓶,或者班里安一个饮水机这么简单。我们上小学三年级以前,每个班级都配有一个水桶,水桶上拴着一个搪瓷缸子,作为公共的饮水器具。打水也是日常值日的一部分。由高年级的学生(那时候高年级孩子十七八岁也正常)或者老师定点在村西井边守候,帮大家从井里打水,然后由值日生再抬到班级里,供日常饮用。
小学的后身是515地质队大院,他们来自外地,头戴钢盔,身穿着工作服,每天开着拖拉机进进出出在方圆百里打井钻探,仿佛跟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很长时间我和很多孩子都痴迷于他们在北山,东山打出遗留的钻孔,找来竹竿接在一起测量深度,也喜欢用钻孔里带出的黏性极佳的红色的泥浆做成手枪模型玩耍。从围墙外望去,红砖砌成的高高的水塔是当时我所见过的最高建筑。每次村民下地干活,都喜欢在水塔下用塑料壶接一壶自来水。打开水龙头的那一刻,水哗哗地流出,仿佛人们就离现代化更近了一步。
井台打水终归是太危险,有一个半大小子曾不小心掉进井里,险些丧命。这让学校重视起来。后来协商,从学校后面的515地质队引了一条水管过来,修了个水池。学生们终于可以喝到自来水了,免去了抬水之苦。但可能是水塔压力不够,水流往往很小,被孩子们戏称为“撒尿”有时甚至还会断流。也不知谁发明的方法,含着水管,嘴对嘴猛吸上几口,就能把水喝到嘴里了,孩子们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吸着喝,那时候也不知道脏,也没有谁嫌弃谁。带着铁锈味的水冲过来太猛,往往会呛出眼泪,还会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面,洇湿一片衣服。
三
我的发小建林和我同龄,大我多半岁。他从小就长得五大三粗,又有主见,我一直是他的跟屁虫。他父亲是大队会计,母亲是赤脚医生,他家总有我没见过的玩具和各种连环画。印象最深的是他家屋前有一个可以移动的太阳灶,据建林说有一次他忘了转动位置,曾把铝锅耳朵烧化掉。我们也淘气把干柴放到聚光架上,看它冒烟起火,为此建林没少挨打。
八十年代初,农村刚刚实行打压水井,建林家就打了一口。全村大人孩子们都觉得新鲜,等填埋好,机头上按上胶圈,轻轻一压污浊的水就汩汩而出。等水慢慢地变清,建林母亲接上一瓢,递给围观岁数最大的三爷,三爷也不客气,喝上一口,在嘴里咂摸着滋味,不住地点头,好水,跟村西头的水是一脉,是甜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品着,都露出了喜悦的表情,说,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井台打滑了。
从此,建林家的大门总是第一个开,也是最后一个关,每天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担心压水井的水赶不上供应,但时间长了,人们发现这顾虑是多余的,水越来越旺,也越来越甜,人们都说,这井打到了地下的泉眼上了。奶奶告诉我说它是打在地下滦河的河道上了,我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建林兄弟,让他们注意看着会不会压上来鱼虾。他俩连说不可能,我们为此争论不休。
建林家辈分大,我跟他的父母叫大爷大奶奶,那时候我十岁上下,也开始帮着家里分担些家务,挑水也在家务之列。当时个子小,担不得一担,只挑两个半桶水,也走得里倒歪斜。看似轻松地压水,对我也是力气活,有时候就算把整个身子压上去或者在下面打坠,压力杆也纹丝不动。这时候往往大爷,大奶奶会出手帮忙。有时候水位降的太低,还需要从建林家水缸里舀上几瓢水注入,把井水“逗”上来。
街上有一家郝姓人家,他家的姑娘去北京当了一年的保姆回来,变成满口京腔,不会说家乡话了。别人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昨晚回来的(昨晚,老家话说夜黑间)。人们在背后嗤笑,还“坐碗,怎么不说坐盘子呢?”人们都说她吃了北京的水,舌头转不过弯儿来了。在家多喝上一些家乡水就好了。果然几个月后,她口音变回来一些,有些不伦不类。再后来她嫁给了515地质队的外地人,吃上了自来水,几十年也再也没见过,不知道她的口音最后变成了什么样。
多年以后我生活在北京,也喝过天南地北各种啤酒饮料矿泉水,品过香烟瓜子火腿肠和各地特产,我有时候想,我差不多听得懂北方各种方言,是不是跟喝了他们的家乡水,吃了他们的家乡饭,有点儿关系?
当有人问起我的家乡,他们大都诧异于我没有唐山口音。可回到家乡我又能把舌头捋过来,我想蕴藏在我体内的滦河水是有魔力的。
不幸的是,建林我们上五年级,十二岁那年,病魔带走了他的父亲,留下了建林兄弟和他年纪轻轻就守寡的母亲。“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下子他家的压水井变得清净了。除了妇女,男人们大多又去村西井里担水。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地里的活儿还主要是靠肩扛手提,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半大的儿子,还要还丈夫生病欠下的外债,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我“爱管闲事”的母亲看不下去,当起了红娘,撮合村里一位打光棍儿的我叫二爷的男人和大奶奶在一起。那时候大奶奶跟母亲有话在先,我们两个相处有啥矛盾,你都帮我们调节,该说就说,别管什么“婶婆婆”“叔公公”。
二爷是个很能干的人,是那个年代的高中毕业生,只因为成分高没能参加高考,后来长期在外打工。都说光棍儿不过日子,不攒钱,二爷可不是那种人,他屋里屋外拾掇的干净利落,屋檐下还养了一群鸽子。说到鸽子,有这么一段,村里有一个不务正业的“猫先生”,像猫一样馋嘴,我亲眼见他清早把网子罩在村中间枯井上面,等着在井里面住宿的麻雀自投罗网。这一次他竟打起了鸽子的注意,趁二爷不在家,用气枪打死很多只拿回家解馋。二爷回来后知道此事,竟买了二斤猪肉送到“猫先生”家里,说以后您馋肉说话说一声,我给您买,别再祸祸我的鸽子。羞得“猫先生”无地自容。
二爷终于娶了大奶奶,从此,母亲让我改口,跟大奶奶叫二奶奶。婚后没几天,二奶奶坐在炕沿跟母亲说闲话,说到二爷,二奶奶说二爷是真光棍,然后她们就呵呵地笑。他家的压水井也再次热闹起来,每天担水的人又接连不断。
去年收花生我在场院里碰到二爷,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坐着电动轮椅出行。在闲聊中得知,二爷前年大病一场,多亏了儿子,儿媳妇悉心照顾才躲过一劫。同病房的病友都说二爷有好儿子,好儿媳。二爷在孩子们走后,对病友说,一个儿子也不是我的,我是沾光的。说的时候,二爷满脸笑意。
我想这压水井让建林兄弟从小就懂得付出不求回报,送出的是甘霖,收获的是心安,就像现在对待他们的后爹一样!
四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村里打了一口深井,安上水泵,在东山顶建了水塔,这也是一口甜水井。从此,全村人终于可以像城里人一样吃上了自来水。延续百年的敞口井水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开始自来水是全天候敞开了供应,大家都说这是把滦河水引进了自家院子里。但由于大家不知道珍惜,经常有浇着菜园去串门,最后水流到大街上的情况,造成浪费严重。加上滦河水受到上游污染严重,自来水变得不够用且有异味。没办法,水泵只能下沉,从最初的30米深逐渐下沉到40、50、60米深,还不得不定时定点供应。奶奶一次从二姑家回来,就唉声叹气的唠叨,滦河现在是酱油色,带着一股子怪味,鱼虾都死绝了。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再有几条滦河也得给祸祸完了。然后就是连连摇头。
随着2008年开矿,七个村庄整体搬迁,一座现代化的亚洲最大露天铁矿开始开采。现在已形成一个直径2公里,深270米的巨大矿坑。站在研山山腰,正好俯瞰矿坑全貌,但见矿体整个像一巨型黑黢黢的锅,锅的四周是一圈圈向下延伸的土路,看起来像甲虫大小的矿车在“锅沿上”缓慢爬行。那是我的宗族兄弟父老在为国家,为社会,为家庭努力工作着。
奶奶早已不在世了,那天我和在矿上上班的建林聊起来,问他见没见着我们的地下滦河,有没有鱼虾。他歪着头想了想,地下河应该就在当年开槽湿漉漉的沙子、石缝里面吧,大概是滦河渗下的水侵入过来的。鱼虾肯定没有,千万年前的鹅卵石和贝壳倒是有很多。我想这里可能曾是滦河故道吧!
我说,现在矿底已远低于滦河河床,也没见到滦河水渗透过来,把矿淹了!他摇摇头,略有所思的说,大概地下河改道了吧,可不管怎样它也会和地上河一样流入大海。毕竟现在地上地下的河水都没有污染了,大海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也许,根本就没有地下河,那只是我们心中美好的猜测。如今,这深埋地下的自来水管就是我寻找几十年的“地下河”吧,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甘甜的滦河水,这是老百姓的生命河,幸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