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时光，就是一棵树，这棵树就是汉阳树，一棵树龄超过五百四十岁的银杏。银杏是我国优质树种，一种中生代孑遗稀有物种，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一九八五年古树名木资源普查的时候，园林部门在凤凰巷发现了一棵古银杏，是武汉城区范围内最老的古树。在呈递市政府的报告中，园林部门首次将这棵树称为汉阳树。
　　 一千多年前，一个唐朝诗人登临黄鹤楼，极目远眺，留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诗句。从此，汉阳树从崔颢的诗中走来，汉阳树已不是单纯的一棵树，它成为一个座标，一个泛指。毫无疑问，这棵历史悠久的生命树，可以确定能够代表汉阳。
　　 时光是汉阳树郁郁葱葱的枝叶间，遮挽着的城市历史。以古树为中心，放眼望去，一公里的半径内，晴川阁古琴台铁门关归元寺等名胜古迹，星罗棋布；龟山电视塔、鹦鹉洲大桥尽收眼底，古树前的显正街是武汉最古老的街道之一，有一千四百年的历史。在一百多年前，这条街被称为楚中第一繁盛处。
　　 古树旁的五医院前身是圣·高隆庞医院，白求恩来中国的首诊就在这家医院。以显正街为轴线，以汉阳树为中心，二〇二三年三月，一座浓缩汉阳历史的汉阳树公园破土动工，在设计团队的眼中，时光是一条流淌的长河。通过汉阳树公园的打造，让这些古迹在记忆中重现，公园的北园，核心位置就是五百四十年的汉阳树，从北到南，一条时间的长河串联起中心广场、时空长廊和南侧牌坊，公园不仅浓缩了时间的历史，更为当下的生活提供了一个绝美的下沉式广场。
　　 暮春初夏，南风吹拂，银杏枝头，葳蕤生香。深秋时节，风从北来，一树金黄的落叶随风飘入下沉广场，伴随树下的人们，共同游戈在时光的长河里。月到天心，水逐光华，时代已书写新的历史篇章，而古诗中的汉阳树早已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二
　　 从树下经过，一片树叶带着银杏的清香，飘落我的肩头。
　　 我常常想，一棵树用它的年轮记载了历史，那素白苍劲的枝干历经岁月的风风雨雨，屹立了五百四十年，依然强健坚韧；那枝头年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枝叶引来清风明月，鸟鸣蝉吟，它的生命力焕然一新，从不衰老，多么神奇。那一片片树叶，一圈圈年轮，仿佛无字之书，用它们特有的符号书写着生命之歌，周而复始，岁岁枯荣，常历常新。
　　 一阵风吹过，窸窸窣窣，仿佛大自然的手指拨动银杏树的心弦，树叶簇拥碰撞，奏响一曲初夏的命运交响曲。我伫立在树下，闭上眼睛，聆听树木的心跳，倏然间似乎触摸到大自然澎湃的律动。
　　 用什么来记载岁月的流逝，是撷取一抹银杏青绿的叶片，还是掬起一捧长江银白的浪花？除了大自然，人类惟有用文字来记录。散步、散心、散文，好象成了我的三步曲，也是我在江山文学的日常。当我困惑于文字的时候，就会寻觅一棵树，在树下散步，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无论从哪里出发，脚步踩在泥土里，心就有了归宿感。仿佛为了奔赴某种约会，我急匆匆地将一天的忙碌抛在脑后。那些公文，会议，各种各样冗长的印刷品，那办公大楼，那喧闹的人群，那坚硬冷漠的建筑离我越来越远；那些恐惧，担忧，愤怒，哀伤被我甩在身后，都表述我对干预自然和生命本质现象的否定。此刻，从自然的呼吸中汲取到生命的执着和勇气，面对繁杂世界，不由得莞尔一笑。
　　 总是遥望那棵树，朝它走去。走着走着，我舒缓下来，从容下来，温柔下来。一片片铠甲，一层层面具纷纷脱落，仿佛卸掉包裹灵魂的沉重外壳，袒露身心走进自然的辉光之中，享受水一般的沐浴。用目光细致地抚摸这棵大树，观察它冬去秋来，春生夏长的每一寸变化，内心逐渐充满平静喜悦。双足感知到大地的坚实与柔软，散步即是散心。在这个美妙的过程中，神经每每释放出愉悦的信号，脑海也不时闪现出智慧的火花。这些稍纵即逝的奇异念头，像节日夜晚的礼花，此起彼伏绽放在我思想的夜空。我也每每抓住灵感的一丝一缕，把它珍藏在脑海中，带回我的书房，键入语言符号，它就像一只美丽的鸟儿飞出我的灵魂，也常常会生发成一篇篇散文，在江山的网页悄然绽放。
　　 一位作家说：写诗是跳跃，写小说是跑步，一个人不能永远跳跃和跑步，他的日常状态应该是散步。散文就是散步。
　　 作为写作的初学者，目前我似乎只会勉强写些散文。对于诗歌，我没有跳跃的才思，对于小说，我勉强刚学走路，又怎会跑步？有了这位作家的言论启迪，我把散文当成日常的散步，当成我练笔的一种重要方式。我不再怯弱于自己的笨拙和稚嫩，在散步中构思散文的天地诗心，快意江湖。对了，这位作家的散文写得相当有水准，他叫李敬泽。
　　 在我尝试用散文的视角重新观察生活，思考生活，并解构、提炼生活时，眼睛就闪射出惊异的眸光，总会有新的发现。我看到在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里，遍地潜伏着蓬勃的生命。春品花，夏有荫，秋赏叶，冬观雪，每一个季节的风花雪月都隐藏着诗意。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仿佛又回到那个车马邮件都慢悠悠的时代。我用足够的耐心将每一种植物的脉络刻画描摹，用全新的眼光来感知迎面而来的人群和每一张面孔，用文学的思维来体察世间万物的升腾变化。包括一片叶的飘落，一朵花的凋零。
　　 我俯身，随意捡拾起一片落叶，一颗落果，功夫不负有心人，都会有所感悟。我在窗前的深夜里凝思，将这些积累的素材写进文字里。一颗紫色的浆果发酵成了杨梅酒，一朵嫣红的樱花插进了记忆的花瓶。每当此时，注意力高度集中，脑海闪现一帧帧画面，我将它们敲进一个个字符，尽管电脑输入法消弭了手写体的个性，但文字依然带着鲜明的特征，孕育着鲜活的生命。相信每一个沉浸于创作中的人都是美丽的，专注的眼神里有光。写作时，我把自己完全打开，每一个毛孔都在邀请灵感进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创造中获得新生。
　　 我有了许许多多孩子，每一篇文章都是我心爱的孩子。我将他们放置在江山的广阔平台，等着时光酿成一坛女儿红，等着吾家有儿初长成。看着我的孩子成长，作为母亲，我已然不再疼痛。我像地母一样忘却了辛劳，充满了力量。
　　
　　 三
　　 树，默默地成长，沿着四季的路途赓续生命，繁茂枝叶。我与树遥遥相对，伏案书写。
　　 可能是我的作品不够多，影响也不够大，迄今为止，只有一篇有声朗读被我发在同学圈里，引起过一阵讨论。里面写了一个外号叫瓜皮的男同学，由于文章阅读量的增加，使他受到了一定范围内的关注，并获得好评。在一次同学聚会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反复攥着摇晃，调皮地不肯松手，并说要把文章发给他的小儿子看，以此鼓励教育孩子。我笑着，应该也感动着，也抽不回自己的手。然后听到身后有人小声问另一个同学：“文章写了你没有？”那个同学摇摇头，低声说：“没有。”声音里有些失望，又怕我听见。我莫名地有些酸楚，并暗暗想找机会，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最好是故事的主角，正面的典型。
　　 陆陆续续，文章达到六十多篇，江山上自己的页面里越来越多的红豆豆，还有两顶皇冠，像汉阳树，也算有枝有叶了。我知道，这是平台对我的肯定和褒奖。我有一份特别的欣喜和骄傲，在于绝品评审组的评语写得很有水平，精准而深刻，反复品读让我非常感动。写着写着，我从最初的欣喜，激越，不眠不休的状态中平静下来。写作素材被我不断挖掘，自身经历已乏善可陈，像一潭泉水，不再汩汩而出。我虽然不是作家，可也枉自矫情地想在读者面前保持神秘感，不想把我的个人经历，家庭成员，七大姑八大姨都请进文章里来，一一与读者见面。可是除了写景，除了抒情，除了议论，我又能写些什么呢？此时，即使搜索枯肠，也依旧茫然。这让我不得不在文学的路口徘徊，像一只困惑的鸟儿，不知该向哪里飞去。
　　 更深的无奈和担忧向我袭来，我好像越来越写不出什么来了。有时候开了个头，却思维阻滞，思路不清，只能半途而废。有时自以为有了不一样的角度，却发现早已珠玉在前，写下去没有意义。为了解决写作题材空泛、内容空洞的问题，在老师的指引下，我刻意加强叙事的力度，使散文的主旨和立意能有所依附，变得血肉丰满起来。我扯下文艺青（中）年的面纱，抛弃无病呻吟的毛病，尝试在散文中多加叙事，并在此基础上，学着写了几篇小说。我想我还是会把生活中的七大姑八大姨慢慢请进来，只不过张三的事情可能安在李四的身上，王五说的话假借赵六说出。文章写成后，我还怕熟人看到对号入座，过份解读。记得，《太太的客厅》发表后，冰心收到林徽音寄来的山西陈醋；《花凋》完成后，张爱玲受到了舅舅一家的诘难，并扬言和她撇清关系。这是无伤大雅的文坛轶事，我虽然不是作家，但也担忧有人看了文章来找我扯皮。
　　 我陷入了瓶颈期。搁置已久的笔已日渐生疏。
　　 很多人把文学比作恋人，而写作就是一场恋爱。难道所有的爱情都逃不过保鲜期的魔咒吗？一年，两年？
　　 托尔斯泰说，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家都是在书写他个人的片面而已。我来人间一趟，不能演绎完美，而我的个体经历和体验又是如此匮乏。我到哪里去寻找写作素材？我如何才能吸取养份拓宽视野？我心心念念，不忍撒手。我想寻找突破口，却仿佛听到一种声音在说：“文学将死。”我在熟悉的平台浏览文章，却发觉纯文学网站一片沉寂。我在自己的家园文璞社团，也只感到一股稀薄的力量在苦苦支撑。
　　 重商趋利，娱乐至上的时代，一个牵手事件可能引起网络媒体的狂欢，眼花缭乱的热搜抢占人们的注意力，却很少有人冷静下来思考，给理性留下空间。五分钟的古典名著解读，所谓高效率的短视频制作，就可以获得一份文化快餐。有人甚至预言文学会被ChatGpt等人工智能替代，连高考作文都有言词通顺，语法正确，面面俱到的AI写作出来。
　　 文学真的被抛弃了吗？它生存的土壤在哪里？这是否也意味着，我的文学追求和理想也是一种枉然？
　　
　　 四
　　 我又一次走向那棵树。五百四十年树龄的汉阳树巍然屹立，沉默不语。
　　 我徘徊在树冠下，抚摸树干，想从粗糙的树皮上寻觅到文学困惑的答案。它为什么能在时光的长河中长新，那高大的树冠，碧绿的枝叶，也许在暴风雨中折断，也许在雷电中被袭击，可是它在年年岁岁的历史沧桑中坚挺不倒，越长越高，根深叶茂，焕颜新生，它的生命力源自哪里？
　　 江声浩荡，群山巍峨。一棵树背靠青山，面向长江，努力扎根，向上生长，土壤，空气和水份就是它的生命之泉，营养之基，源头活水。这些因素成就了一棵古树几个世纪的屹立不倒，老而弥新。
　　 眼前这一片辽阔山水，磨砺了树的筋骨，抚慰了树的枝叶，滋养了树的灵气。汉阳树的故乡，得天独厚，天地神韵，树有多高，根就有多深。一棵树生长在这里，它便赋予了我精神的故土，文学的原乡。我在突破中寻找方向。树高千丈，离不开这方土壤，而芙蓉花开，屈子披贲如旗的爱国与浪漫，那纵声一跳的汩罗江日夜流淌；黄鹤楼上，崔颢题诗在上头，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李白，坦诚得还是那么可爱；东湖浩淼，放鹰台上，那双振翅欲飞的翅膀还残留着诗人的手迹；荆楚胜地，诸葛陇中，智慧的辩论仿佛还在耳畔……这些，是我生存的土壤，是我文学的原乡，无论跋涉多远，身在何方，梦中永远有故乡。
　　 有了长江水，有了汉风楚雨，有了千里江山的土壤，何愁没有写作的浩翰活水？何愁没有文学的坚实土壤？一个人从哪里来，文学的根就在哪里。高密的那片红高梁，漠河北极村的一束光，晋中的古窑，秦岭的森林，白山黑水，青山绿水，每一寸土地都成就一群作家。
　　 汉阳树身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旁逸斜出的枝干，柔中带刚的筋骨在随风舞蹈，它拒绝“绝对正确”的生长模式，它无意中透出诗人的逸怀，哲学的思考，文学的惬意。它天真浑沌，又智慧通透，它是天空的情人，它是大地母亲的骄子。文学的魅力正在于此，鲜活的文字并非固定的程序所能比拟设定，文学的价值将会更加凸显。浮躁的当下，文学似乎式微，但并不会灭绝。在日益智能化的时代，人们更愿意躲进文学的小屋，寻求精神的慰藉与成长，渴望寻找到内心的平静和信仰。而且，在江山，还有一片文学的汉阳地、一片心灵的鹦鹉洲。
　　 银杏树给了我答案。
　　 我们都在寻找心中的那棵树。我的根属于那棵汉阳树。它曾经是乡愁的象征，如今依然矗立在文学的岸边。我把它种在江山，种在广褒的田野山川，种在长江边，种在群山畔，种在灵魂里。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