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终结的感受，这几年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地渗入内心，好像落叶的飘零，让人悸动、惶恐和忧伤，让人恍如置身阴晦幽冥的漠野，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孤独。
　　
　　 四十多年前爷爷故去，三十多年前外公离开，外婆、小姨和舅舅一家六七口人于70年代中期去了内蒙古，因讯息阻隔，外婆过世好久我才知道。此后二十多年时间家族康乐安详，人丁见增无减。这时间里我一直是在外地读书，工作，娶妻育女，但离家不远，亦可时常回去探望。逢假回家，大伯二妈，远亲近邻，见面絮语，嘘寒问暖，我始终当自己是个孩子，包围在长辈们的关爱与呵护中，竟不知岁月倏忽，时光电掣，今天自己也已是近半百之人。其间只在十几岁时见过两个逝者真容，其一男，其一女，岁数都在四十上下，男死车祸，女因病亡。那时于死，只是好奇，所以哪家有了丧事，我们小孩子总觉得新鲜，也不怕什么难看不难看，到死者身边看个仔细：一动不动，没有声息，原来死是这个样子。有时夜里听到喊“抬重了”，便知道村中有人死了。父母醒来惊异地对话两句，便摸索着穿上衣服出去，门帘启处进来一股寒意。问母亲，她说的逝者，我们或认识，或陌生了。母亲和我们说着逝者的事，最后总免不了“唉”地一声长叹，算是总结也算是告别。而它内里真正的涵蕴，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些，于是每当有这样的信息听闻，我也用一声叹息抒发出全部情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哎，如此而已。
　　
　　 但当年的这一切仿佛离我好远，懵懂愚拙，连外公去世也没有太多的哀伤，只是想：他不会再突然地出现在我跟前了，他不会再给我烧棒子吃了。而爷爷的过世在我六七岁的心灵中，以至今天的情感世界里，一直似乎只是一种暂时的远离，感性上甚或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一个祖父的存在。
　　
　　 但是很快，秋风扫落叶一样，邻人亲戚，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纷纷故去。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再醒来时仓皇四顾，哦，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不再出现，那么多亲切的声音永远消失，而身边留下的，唯有片断的记忆，只是空洞和沉寂的凄凉。
　　
　　 从前假日回家是一种快乐，有邻人伫立在街口，有亲人迎接在庭院，有儿时的伙伴与你那么惊喜地不期而遇。现在假日回家，多的是伤感和无奈，感受的是痛苦和折磨。不再有人站在路口，把我当自己的孩子迎来送往——哦，那慈爱安详的目光，那温馨熨贴的笑意！这一路的感受，多的唯有淡漠和岑寂，陌生和孤独。古稀的母亲已不能亲自下厨给我做棒子面饽饽或者棒子面疙瘩汤，她人在眼前活动，可是我再难以听到她的唠叨，哪怕是尤怨，她甚至不能对我风尘仆仆的到来报以自然的一个微笑。她就是那样无助而无趣儿地或躺或坐在炕上，茫然地对着外面望，或者不知所为地摆弄着什么。
　　
　　 她的大脑还很清楚，还能读字，但身体的偏瘫教她失去了一切，这让她绝望。从一个劳动能手到一个生活难以自持的病人，她的心一定灰颓死了。当年她把儿女一个一个教会说话，教会走路，教会生活，而如今她卧病在床，却没有一个儿女服侍在侧，她除了难过，还会有什么？好在有父亲全天候陪伴在身边，她少了许多孤独，但于人生的快乐和美好，这仅仅是她卑微心愿满足的万分之一啊！
　　
　　 邻人去了，母亲的伙伴和同龄人；二大妈、二大伯、大伯，岳父、岳母也先后去了，母亲的兄长和姐姐……我看着他们进入弥留之际，我送他们的身形从人间消失……五六年时间，好像什么也没失去，又好像一切都已失去。近一年里，经常梦见那些熟悉的逝者；近半年时间里，三天两头梦见母亲康复了，我惊喜地看着她走路，看着她干这干那，小心地阻止他人不要惊扰母亲重新获得走路权力的欢喜。睡梦中醒来，我好希望真的有一个全能的上帝，让母亲可以重新走路和劳动，让母亲可以重新欢快地格格而笑，让母亲和我们一起再去登山。
　　
　　 与朋友偶然说到想接母亲来阜新一住，她欣然支持，要出车，要负责伙食费，要准备小铺被和轮椅。然而这想法又十分不现实，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她再经受六七百里颠簸之苦了，电话中父亲这么说，弟弟这么说，跟前的妻子也是这么说，给姨姐一个短信，她回以深深的沉默。以前看《与妻书》、《祭妹文》、《祭十二郎文》、《项脊轩志》类文章，替别人伤感，现在却是午睡觉醒，四静无声，在暖烘烘的太阳下，为自己伤感和悲哀：情幽水韵意淡素，石兀松虬真难悟。谁向云中问童子，人生何修仙人路？想母亲，念母亲，偶尔回家看母亲，可是一撇一捺的人啊，怎样才是真正的孝母亲？
　　
　　 “女人固然是脆弱的，母亲却是坚强的”，这话是做儿女给母亲的赞颂语，还是不肖子孙逃脱孝顺责任的遁词？“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哎，只教我心泪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