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百顺，名百顺，近些年他觉得他过得一点也不顺，尤其是他的手艺成了摆设，令他苦恼啊。想当初，他拉着架子车走街串巷，每到一处，准会被围得密不透风。他的手艺，那也是响当当的，十里八村，会补锅的，不仅仅他一人，但论技术，他绝对是最硬的。他补锅的特点是用料少、时间短，修补的痕迹很浅很浅，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用的日子久一些，完全找不到修补的印痕。最最重要的是绝对不漏。
　　 “哎呀！你是不知道啊，想当年，爷爷在咱们村有多么的厉害！”杨百顺靠在躺在门口的躺椅上，高高地翘着二郎腿，一把抓来放在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接着说，“那些年啊，咱们这地方，有很多手艺人。乖孙子，你知道啥叫手艺人不？”
　　 孙子杨继艺刚上幼儿园，日常交流言语，是能听明白的，或许是在城里待得腻歪了，回了老家特喜欢和爷爷待在一起，听老人家讲过去的故事。杨继艺这个名字，当初是杨百顺亲自取的，老伴、儿子都反对，儿媳妇没表态，他明白肯定没有站在他这边，他摆出了一副“这事没得商量”的架势，又连续三天不吃不喝，最终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碗里的饭始终是与众不同的，他当然清楚那都是老伴的所作所为，他也没有服软，硬是把头昂得高高的，到了晚上，胃里翻江倒海，折腾得他夜里难以入眠。那样的日子，他撑了一个礼拜，再也撑不下去了，就找了一个理由，回了老家。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他根本没进过几次厨房，这下，一日三餐得他自己解决，着实被折腾得够呛。说句难听话，他前几天做的饭，根本不能说是饭，表面上，他吃得狼吞虎咽，夜里时常吐酸水。一个月后，基于整个家庭的大局考虑，儿媳妇出面说服婆婆，那场风波总算是告一段落。
　　 杨继艺蹲在一旁，奶声奶气地歪着头：“爷爷就是手艺人。”
　　 “还是我娃懂事，比你爸爸懂事，比你奶奶懂事。”杨百顺眼珠子转了转，“那你愿意跟着爷爷学手艺不？爷爷的手艺，老厉害了！”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啦。”
　　 “好，咱们爷俩就这么说定了。那就明天吧，咱们开始学习。”
　　 “不用明天，现在，就现在。”
　　 “好，爷爷去取工具箱。”杨百顺刚刚准备起身去里屋，儿子杨守艺和老伴还有儿媳妇的身影闪现在大门口。他们刚刚从外面回来。
　　 杨守艺大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在家和爷爷干啥呢？”
　　 杨继艺说：“学手艺。”
　　 杨守艺似乎是没听见，反问：“啥？”
　　 杨百顺说：“你耳聋了，学手艺，我们爷俩说好了。”
　　 杨守艺又问：“啥时候的事？”
　　 杨继艺说：“就刚刚，我答应爷爷了。”
　　 杨守艺倒也没生气，直接被逗笑了：“跟你爷爷学啥？学补锅？你看看现在，还有谁家还补锅？”
　　 杨百顺说：“怎么没有？咱家前几天不是补过一次嘛？”
　　 杨守艺说：“咱家那口锅，都成老古董了。”
　　 杨百顺说：“老古董怎么了？补一补，还能用呀，有我这手艺在，咱家那口锅，最起码还能用上三四十年吧。”
　　 “人人都是你，卖锅的早饿死了。”说罢，老伴提着东西进了屋。
　　 儿媳妇在一旁紧跟着：“爸，今天中午咱们吃饺子。别站在门口了，进屋吧，看这天气，似乎是快要下雨了。”
　　 “好，好。”杨百顺瞅了一眼天空，还真是的，吃过早饭那阵还是晴空万里，怎么过了小半天的工夫，天竟然变了，黑云重重叠叠地堆积在天空中，他竟然没发现。看看吧，他的心事把他愁成啥样了。
　　 “国庆假期，咱们回来整整三天了，这十里八村的，有谁找你补锅？”杨守艺边打趣，边抱着儿子进了屋。
　　 “会有的，总会有的。”杨百顺念叨着。
　　 眨眼间，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在地上很快汇集成一条条的小溪，顺着门口的巷道朝着远处流去。
　　
　　 二
　　 “百顺哥在家吗？百顺哥在家吗？”
　　 杨百顺一家子正围在一起吃饺子。
　　 “听这大嗓门，应该是家成来了，我去看看，你们先吃。”杨百顺放下饭碗，起身去了门口。杨家成已经进了门，把伞扔在一旁，快步走到他跟前，就紧握着他那粗糙的大手，显得激动极了，差点跳了起来：“百顺哥，幸亏你在家，要不然，我真没辙啊。”
　　 “别急，先进屋，慢慢说，顺便吃点饺子。”
　　 “哎呀！你看看我，真没眼色，打扰哥吃饭。”
　　 说话那会工夫，杨守艺已经走到跟前：“叔，到咱自己家，客套什么，咱们乡里乡亲的，说那话，就显得生分了不是。”
　　 老伴也热情地招呼着：“大兄弟，来，吃饺子。”
　　 杨家成说：“真不是我客套，是家里乱成一锅粥了，我是真着急啊。老哥哥，老嫂子，还有大侄子，咱们之间哪来得客套啊？”
　　 杨百顺问：“有啥事？你说，哥能办到，一定帮。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含糊。你吩咐吧，哥马上照办。”
　　 听了那话，杨家成很是感动：“也没那么离谱？这些年过去了，不知，老哥哥你的那些家伙什，还在不在？”
　　 “家伙什？”杨百顺顿时急了，“有事就说事，别拐弯抹角的。”
　　 “我说着正事呢，就是你补锅用的那些家伙什。”
　　 “在呢，我在家前几天还用过。”
　　 “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你家要补锅？”杨百顺总算是明白了，“我还以为有多么大的事，原来是这事啊，一句话而已，看你这着急忙慌的。我还以为是出了啥天塌了的大事了，看你，搞得我也紧张得不得了。”
　　 “不知，你啥时候有时间？”
　　 “立刻，马上，我现在就去，好不好？”
　　 “不忙，不忙，你先吃完饭。”
　　 老伴说：“赶紧去吧，你老哥想补锅都想得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去去去，瞎说啥呢。”杨百顺去了厨房找来工具箱，背在身上，如同前去征战那般，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大兄弟，咱们去吧。”
　　 见父亲一扫连日来的阴霾，杨守艺说：“爸，我们等你凯旋归来！”
　　 “爷爷，加油！”杨继艺紧握着小拳头。
　　 杨百顺边撑着伞朝着屋外走去，边回头，也紧握着拳头给自己加油鼓劲。
　　
　　 三
　　 “这是干啥？”到了大门口，见杨家成的弟弟们都站在大门口，杨百顺有点懵，“你们站在这里，我都不敢进门了。”
　　 杨家成说：“老哥哥，看样子，是老太太发威了。”
　　 “老太太？老太太怎么啦？”
　　 “不说了，不说了，进了屋，老哥哥一看，就明白了。”
　　 其他兄弟几个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致谢。
　　 “这点事，有啥谢的？不客气，不客气。”杨百顺进了大门，径直朝着里屋走去。有眼尖的，在里屋门口瞧见了，朝着里面大喊一声：“百顺叔来啦！”快步上前迎接。
　　 在后辈们的搀扶下，杨老太太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到门口。
　　 杨百顺凑巧也走到了门口，见状，赶紧搀扶着：“婶子可好？”
　　 杨老太太摇着头：“不好啊，不好啊，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坦。”
　　 “瞧瞧，这些孩子们，多懂事，还不好啊？”
　　 “没一个懂事的，没一个懂事的。”
　　 杨家成插了一句：“妈，百顺哥来了，您的心事就能放下了。”
　　 杨老太太说：“好侄子，瞧瞧我这记性，有劳了。”
　　 两个晚辈早已将需要修补的铁锅从厨房里抬了过来。
　　 杨百顺蹲在一旁，仔细观察了一阵子，发现锅底裂了，问题倒不大，谈不上难题。他从工具箱里找来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搓着锅底灰，待搓得露出了生铁，又找来细砂纸，轻轻地打磨，再用铆钉铆合。那口锅，在他的眼中，如同艺术品，此时此刻，他的一举一动完全是艺术大师的风范。明明很凉，加上有雨，甚至有点冷，他穿着短袖，额头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待他忙活完毕，整个人如同散架了一样坐在地上，似乎是用尽了浑身上下的全部力气，连喘口气的劲也没有了。周围，无一不是由衷地赞叹，这世上怎么还有如此卓越的技艺呢！有人上前摸了摸，顿时惊叹着：“真好！哪有修补的痕迹呀！”
　　 是杨老太太先回过神来：“好侄子，辛苦了。”
　　 杨家成赶紧上前搀扶着：“老哥哥，让您费心了。”又从一旁抓来凳子，示意杨百顺坐下，又赶紧亲自去泡茶，生怕被老母亲数落。
　　 杨百顺见旁人都在叫好，怪不好意思的：“你们这是干啥？”
　　 杨家成端着茶水走到跟前：“老哥哥，你这手艺，没得说。”
　　 杨百顺接过茶水，喝了点放在一旁：“都是老古董了，不值一提。”
　　 杨老太太说：“老古董怎么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才是真的好。家里这口锅，补一补，还能用，为啥要买新的？是，我承认，现在的日子好了，家里的锅坏了，直接换新的也行。但老祖宗传下来的精神，咱们不能忘啊，这就是我不同意换新锅而执意要修补的根本原因。”
　　 这番话，在场的人，无一，不在点头称赞。尤其是手艺人杨百顺，紧握着老太太的手，含着热泪嘴角哆嗦着，不言不语又似乎道尽了千言万语……
　　
　　 四
　　 “你们这是干啥？”撑着伞到门口，瞧见一家子都在跟前，杨百顺有点懵，“搞得神神秘秘的，我都不知道是该进门还是不该进门？”
　　 杨继艺说：“我们在欢迎爷爷打了胜仗凯旋归来。”
　　 放下伞，杨百顺说：“这有啥欢迎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还不值一提？”老伴翻着白眼，“瞧瞧你，心里话都写在脸上，旁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也难怪你那么想，毕竟，你这手艺人，现在是越来越少喽。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明白？”杨百顺反问，“既然明白，那你还时常损我？”
　　 “是，我承认，我说过一些埋怨的话，可那只是随口一说。要是我真的不明白你的心思，就说说咱家那口锅，我早给扔了，直接换成新的，还用得上你的手艺吗？还有咱孙子，你别以为孩子啥都懂，要不是我们时常教育，哪知道你那些破事，哪还知道啥叫手艺，啥叫守艺？再说那个名字，你当初闹那么一出，真管用？我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应该清楚。可以这么说，我们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听着那些话，杨百顺激动极了，眼窝早不知不觉地湿了。
　　 “妈的话，也是我们俩的心里话。”杨守艺也在一旁附和着。
　　 “是的，爸，我们都是那么想的。”儿媳妇说，“你不知道，妈在我们跟前，把你还有你的手艺夸得啊，这世上，没人能比得上你。”
　　 “你俩也真是，给这倔老头说那些话干啥？”老伴假装生气了，“你俩不知道这老头的脾气，不能给好脸色，要不然能上天。你们信不信，今天杨家婶子请了他，他准会嘚瑟好一阵子。”
　　 “我这么好的手艺，还不能嘚瑟吗？”杨百顺反驳，“我深信，总有那么一天，我这样的手艺人，会得到全社会的认可。”
　　 “那一天，不会过于长久。”杨守艺想了想，“爸，有个情况，你可能没注意到，现在啊，在大商场时常能见到纯手工制作的商品。你这手艺，能补锅，我想，手工制作也是可以的。”
　　 “这还用说吗？当然可以啦！你放一百个心，甭管谁来，给我带齐材料，有我这手艺在，还愁没有新锅吗？绝对没问题的。”
　　 两口子交换了眼神，杨守艺说：“有件事，我们商量好了，不知你是啥意见，原本，也要在这个假期告诉你，凑巧就现在吧。”
　　 “啥事？”杨百顺的眼神里流露着无尽的期盼。
　　 “天大的好事。”老伴嘴巴翘得高高的抢着说了一句。
　　 “怎么？你也知道，就剩下我了，是不是？”
　　 “那能怪谁，谁让你一天天的就知道补锅呢？”
　　 “快说，你知道，就赶紧说，想急死我啊。”
　　 “我偏偏不说，就让你干着急，看你能咋？”
　　 “妈，你就别逗爸了。”杨守艺笑着说，“县城跟前新开了一家公司，是做锅灶铲子盆子之类的五金用具，我联系过，给管事的说了你的情况，人家说，让我有空了带你去看看。这事，怎么样？”
　　 “好事啊，绝对是天大的好事。”杨百顺听了，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走，咱们现在就去。”
　　 “现在是国庆假期，人家公司放假了。”
　　 “你打个电话问问，说不定，有人在呢。”
　　 “还是问问吧，瞧把爷爷急的。”杨继艺搓着衣角说。
　　 “好，那就问问。”杨守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喂，是沈总吗，我是杨守艺，前一阵子来过，说了我爸的情况。”
　　 “不知老先生什么意见？要是同意了，时间允许的话，麻烦赶紧过来看看，好不好？凑巧啊，刚刚有个紧急情况，需要帮帮忙。”
　　 “那，我和我爸商量商量。”
　　 “有啥商量的？”杨百顺耳朵尖得很，扯着大嗓门，“马上就来。”
　　 “那有劳老先生了，非常感谢。”
　　 “沈总，我们马上出发。”挂了电话，杨守艺说，“爸，你这？”
　　 “行了，离天黑还早，雨刚好也停了，快去快回，我这就给你们收拾。”老伴看了天空，转身去了别处。儿媳妇也跟着过去帮忙。
　　
　　 五
　　 县城离老家不远，开车过去，不过半个钟头。
　　 到达目的地，下了车，杨百顺抱怨着：“你这开车也太慢了。”
　　 杨守艺说：“一点也不慢，比平时还快呢。”
　　 正说着，有人急速跑了过来，问：“是杨老先生吗？”
　　 杨百顺说：“是，我是杨百顺。”
　　 “请随我来，我是沈总的助手小刘，沈总正忙，派我过来迎接。”
　　 “不急见沈总，先让我看看是啥情况？好不好？”
　　 小刘有点为难：“这？您老刚刚来，就去忙，不合适，不合适。”
　　 杨守艺说：“还是先去看看活儿，要不然，我爸，哪也不去。”
　　 “行。”小刘上前带路，并给沈总留了言说了具体情况。
　　 一路上，杨百顺始终小跑着，生怕去晚了，好东西被旁人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