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湘南小镇雁来滩，阴郁的天空悠悠扬扬地飘洒起这年的第一场雪。一个衣裳破旧、脸色苍白、神情病病恹恹的中年妇女，在一个十四五岁，穿着件过于肥大不像是她自己的衣服的女孩的撑扶下，缓缓走进小镇中心集市旁边的公安派出所。
　　
　　 一
　　 两个人显然刚刚哭过。中年妇女满脸泪痕，两眼通红，眼角边粘着眼屎。一进门，中年妇女就“噗咚”跪了下去，嘶哑着嗓音颤抖地说道：“民警干部啊，我来报警。我老公十二月十八号到本村的胡鹏飞家去讨债，就再也没有回来，到今天已经有一个礼拜了！”说着又啜泣了起来。
　　 值班民警急忙上前把妇女扶起来，让她在靠墙的一张长椅子上坐下，问道：“您坐下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站在一旁的小姑娘，一直在用手指拽着自己的衣角，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姑娘见中年妇女只顾抽噎说不出话来，便抬起瘦削的手，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和眼角边的泪，哭泣地说：“民警叔叔，我妈叫陈小英，我叫王娟。我爸爸王冬木上个星期天到我们同村的胡鹏飞家里去要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家里来，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们已经在村子附近找了好几圈，没有找到。今天我们是来向派出所报案。请民警叔叔帮助我们，尽快找到我爸爸，求求你们了！”
　　 “嗯，等等等等，你是说你爸爸到你们村一个叫胡鹏飞的人家里去追债，然后一个星期了一直没有回家，是这样的吗？”民警疑惑地问道，不由得锁紧了眉头，觉得这件事确实很蹊跷。
　　 “是的啊，一定是那个不得好死的胡鹏飞为了赖账，谋害了我的老公。前年他们家砌房子，向我们家借了伍佰块钱，说好第二年年底还，没想到今年已是三年多了，他还不肯还呐，这个骗子啊！”已经缓过气来的中年妇女气愤地说道。
　　 “你们是哪个村的？”民警问。
　　 陈小英望着民警说：“松岭村的。”
　　 值班民警坐到办公桌旁，在报警记录本上飞快地写了一会，然后拿起桌子上的座机拨通了松岭村的电话：“喂，王村长吗？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王冬木的社员，他老婆来派出所里报警，是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的王村长把王冬木家里的情况报告了一遍，内容跟陈小英说的大致一样。
　　 值班民警放下电话筒，对陈小英说：“你们的报案我已经登记了。你们先回去，我们会很快安排警力展开寻找。”
　　 陈小英不放心地说：“民警干部啊，人命关天，求求你们现在马上想办法帮我们去找人好不好？每过一分钟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情况，不晓得我老公现在是死是活呐！”
　　 啊！是的，值班民警这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隔壁所长办公室，向派出所所长作了汇报。
　　 派出所长方镇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品貌端正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听了汇报以后，急忙将桌子上的一顶大盖帽戴在头上，拿起手机就同值班民警一道快步来到接警室。
　　 那对母女正眼巴巴地望着门外，焦急万分。方镇对陈小英说：“我是这里的所长。我们现在就跟你们到村里去调查了解，立即组织人员寻找你的丈夫。”
　　 他留下两位民警在所里值班，带着其余的十几个民警出动三辆警车，随同陈小英母女一道赶往松岭村。
　　
　　 二
　　 雪花时断时续地飘洒着。它们轻盈地落到地面，不一会儿就融化了。但是远眺旷野那边的山坡上、田地上和树枝上，却仿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方镇一行民警来到松岭村，马上找到村长展开案件调查。首先对王冬木夫妇的亲戚朋友和社会关系进行一一排查，让王冬木的老婆回忆她丈夫有可能会去的地方，然而都毫无结果。接着，民警们开始挨家挨户上门走访村里所有的农户，以期从各种杂七杂八的信息中找到王冬木失联的蛛丝马迹。
　　 没过多久，调查人员获得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几乎所有的被探访对象都不约而同地反映，二十天前王冬木和胡鹏飞在村长家帮忙，一起吃饭时发生的那场争吵。
　　 十二月五号，也就是二十天前，村长的老父亲去世了。一些村民都去给村长家帮忙料理丧事，王冬木和胡鹏飞也去了。出殡之后，村长为了答谢所有给他帮忙的村民，特意请乡亲们到家里吃饭，少不了又是好烟好酒好菜地款待。
　　 王冬木和胡鹏飞在同一桌吃饭。开始大家还好好的，海吃海喝，又说又笑，人人都觉得一张嘴巴不够用。
　　 酒过三巡，男人们干脆放开来喝。酒喝高了话就多了。王冬木那张有些浮肿的脸酱红得像一只茄子。他举着酒杯与身边的人碰了一下，舌头打捰地说：“也不知道村长这次花了多少钱？”身边那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眨了眨眼说：“听他儿媳妇说，花了至少这么多。”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王冬木晃了一晃。王冬木看了说：“两万啊？”那个男人瞪了他一眼说：“你是怕讲得吧。哼，二十多万！”王冬木听罢，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声说：“唉呀嘞，花了这么多啊？这如今，人活不起，连死都死不起了！”
　　 坐在对面的胡鹏飞喝了一口酒又夹了一块肉，一边嚼一边望着王冬木戏谑地说：“死不起啊，这还不简单。有两种办法，要么长生不老，要么就不声不响悄悄去死！”说完还大声笑了起来。
　　 王冬木听到胡鹏飞这话，以为是在揶揄自己，一下子站起来指着对方说：“你这个臭虫，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欠我伍佰块钱，三年多了，什么时候还啊！”
　　 胡鹏飞也猛地站起身子，拿筷子敲着碗边说：“不就是那伍佰块钱噻，我上次就跟你说了，今年底卖掉两头猪就立刻还给你。”
　　 王冬木继续大声说：“你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谁相信？”
　　 胡鹏飞把筷子往桌子上一甩，也大声说：“那你要我怎么办？看样子硬要逼出人命案子你才相信是不是？”
　　 当时在场的人见他们两个胡言乱语地吵了起来，都围拢来看热闹。村长闻声走了过来，对双方劝说了一阵，然后吩咐村民分别把两个吵架的人撑送回到各自的家里。
　　 从那以后，王冬木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除了吃饭，他没事就把自己关在睡觉的那间阴暗的小屋子里头，一声不响。
　　 又过了好几天，十二月十八日那天中午，王冬木就着青菜和酸萝卜扒拉了几口米饭，对老婆说他到胡鹏飞家去讨债，一会儿就回。随即走出了家门。
　　
　　 三
　　 民警在松岭村上门调查的时候，有人反映说，他在一个星期前的那天中午刚刚从镇上回家，路上遇见过王冬木。当时他还与王冬木打过招呼，问王冬木匆匆忙忙地到哪里去，王冬木回答说到姓胡的家里去要钱。从调查的结果来看，这个村民是最后一个见到王冬木的人。
　　 这样看来，王冬木的失联与胡鹏飞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既然各种迹象都明白无误地指向胡鹏飞，那么这个人就是重要犯罪嫌疑人。虽然据村里人介绍，胡鹏飞除了时不时和村里人打打麻将，并没有其他的不良习气。但是案子既然牵涉到他，那么破案就从胡鹏飞这里开始吧，方镇这样想着。
　　 事不宜迟，方镇当即带领几个民警赶到胡鹏飞的家里。为了预防万一，民警们配戴了事先准备的防爆盾牌和长柄叉杆。民警们冲进胡鹏飞家里的时候，他正在床上睡觉。突然见家里来了这么多民警，胡鹏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惊恐地问道：“你们是在做什么？”
　　 方镇上前一把将胡鹏飞从床上拉扯了下来，说道：“快穿上衣服，跟我们到派出所去接受调查，请你配合！”
　　 胡鹏飞懵懵懂懂地胡乱披上衣服，跟着民警坐到警车里。他不明白要他到派出所去接受询问，做案件笔录是什么意思。
　　 村道旁边站着不少张开口围观的村民。
　　 方镇向县公安局领导报告了案情，并要求增派两百名警察，对松岭村周围开展大规模的搜寻。
　　 搜索的重点是胡鹏飞家的房屋及周围山岭、树林、沟渠、池塘、水井等等所有想得到的地方。一时间，胡鹏飞家的居室、厨房、柴棚、厕所、猪圈、地窖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房屋后面的下水道也被全部挖开，几乎是地毯式的搜索。可是一连好多天过去了，一直没有王冬木的踪影。
　　 被带到派出所的胡鹏飞茫然不解地一再对警察喊冤枉。面对警察的询问，他说：“警官干部，我真的不晓得王冬木到哪里去了。你要我讲什么啊！十二月十八号那天中午他的确来过我家里，又是来向我要钱。我对他说，等今年底卖了猪再怎么样都一定先把他的钱还给他。可是王冬木不肯，他说他等不了那么久，现在就要。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身上仅有的打零工赚到的二十块钱给了他。他收了钱，指着我的鼻子说，再信你一次。说完就走了出去。我请他喝杯水，他没有理我。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对天起誓，没有一句假话。至于十二月五号那天在村长家和王冬木吵架，当时是酒喝多了。我平时跟他的关系还是过得去的，我砌房子的时候向他借了伍佰块钱。因为我欠了一屁股的债，还了一部分，他的钱至今没有还，实在是没有办法。今年年底肯定是要还清的。”
　　 对于胡鹏飞交代的内容，警察们根本不相信。王冬木确实到过他家，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而到了他家之后，王冬木就不明不白地失联了。整个过程疑点太多，令人匪夷所思，胡鹏飞不能作出让人信服的解释。
　　
　　 四
　　 松岭村周边的山林荒野都搜寻过了，依然没有任何发现。派出去的警力已经增加到两千名公安干警；搜索的范围已经从松岭村扩大到整个雁来滩镇境内和周边区域。
　　 因为死不配合警方的破案，态度又极其顽固，胡鹏飞已经由镇派出所移送到县公安局的看守所继续询问。胡鹏飞再怎么喊冤，再怎么哭闹，再怎么绝食都没有用。他的老父亲来到看守所门口替儿子申诉，自称他的儿子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犯罪嫌疑人没有根据的表白，除非他按照人们心里估摸的方向，把犯罪事实交代清楚，案件才会尘埃落定。
　　 然而胡鹏飞宁死都不老实交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向警官坦白什么，脑子里头完全是一抹黑。
　　 案子就卡在这里。但是松岭村里的村民们都相信，胡鹏飞的犯罪证据迟早总会被找到，他最终肯定是会被判刑法办的，按照一般人的分析，胡鹏飞是有犯罪可能的。
　　 县公安局一开始就将王冬木失联案当作了一件罕见的重大刑事案件，胡鹏飞的拘留时间自然是规定的上限。他像一个无精打采的病人，形色憔悴，哀声叹气。他真的搞不懂，左思右想都搞不懂，一夜之间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犯罪嫌疑人被关进了看守所，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怎么样，年迈的父亲没人陪伴会怎么样。很多的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整天蒙头躺在狭窄的铁床上，间或还对着铁窗外的天空呼喊冤枉。
　　
　　 五
　　 时间过得好慢。胡鹏飞仿佛感觉自己在看守所里待了一个世纪。
　　 半年之后的一个夏日，关押着胡鹏飞的那间小屋子的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一名警官走进来对胡鹏飞说道：“你已经没有事了，现在可以回家了，你的名誉也已经恢复。快走吧！”
　　 如同被拘捕进来一样，胡鹏飞再次感到一片茫然。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恶梦。
　　 几天前，松岭村一群小孩儿在村边的山坡上玩耍，闻到一股浓浓的尸臭味，于是纷纷捂住嘴巴往村里边跑边嚷。人们立即报告了村长，也有人直接用手机打了110报警电话。村长遁着气味爬到一座植被十分茂密的悬崖边上，这里的气味更加浓烈。他俯身趴在悬崖边缘往下察看，隐隐约约看到悬崖中部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枝上吊着一个人，气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见到这令人作呕的一幕，村长用手掌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只感到肠胃里面在翻江倒海似的搅动。村长急急忙忙地跑到了一旁，等到稍微缓过一口气，他掏出手机给村里人打电话，叫来几个胆大力壮的年轻人。看来村长已经乱了处事的方寸，竟然在公安人员未到现场之际，叫来几个村民，要把悬崖下的尸体拉上来。
　　 不一会儿，四五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到悬崖边上。他们戴着口罩，腰间绑着尼龙绳，慢慢下到悬崖中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吊在树叶遮掩下的尸体拉了上来。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衣服却相对完好。村长一眼认出那就是失联将近半年时间的王冬木。
　　 有人当即喊来了陈小英。这个身体瘦弱的女人跌跌撞撞走到王冬木的尸体旁，双脚一软就跪了下去，呼天抢地的嚎啕痛哭。哭着喊着，陈小英无意中碰到死者的衣袋中似乎有东西。她伸手到那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一张折叠的纸片，另外还有一张二十块钱的纸币。陈小英把纸片捧到眼前，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行铅笔字：“小英：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上次我在市里医院检查发现了咽喉癌，已经是晚期了。这个病很难治好，花很多的钱都没有用，死了还要花很多的钱，我不想花那些冤枉钱。为了不影响娟娟读书，我用这种方式了结此生。这个卡里有两万块钱，密码是娟娟的生日，留给她交学费吧！夫：王冬木绝笔”看到这里，陈小英的脑壳一晕，便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随着一阵警笛声，110警察来到了发现尸体的现场，用警戒带围出一个大圈，开展勘查、拍照和取证的工作。
　　
　　 六
　　 胡鹏飞从看守所回来的时候，家里头早已经是面目全非了。遇到的村里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八十多岁的胡老爹正拿着锄头在菜园里锄地，儿子走到他的跟前却麻木不知。看到父亲这个样子，胡鹏飞低着头沉默不语，唯有泪水纵横，神情凄然。
　　 他来到村长家里，向村长借了伍佰块钱，打了借条，并且发誓年底一定偿还。
　　 胡鹏飞揣着借来的伍佰块钱，径直走到王冬木的家门口。他慢慢跪了下去，颤抖着声音对陈小英喊道：“嫂子，我实在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冬木大哥。这是伍佰块钱，今天才还给你们。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