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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如意坊(小说)


作者:候建臣 秀才,1030.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26发表时间:2023-06-16 15:09:02


   县城有两条街,一条南北街,一条东西街。两条街的交汇口,就是县城的中心,人们日常叫这地方鼓楼。以前确实是有过一个鼓楼的,鼓早就让时事或者岁月深处的风敲破了。那古旧的楼还在,早被人们当铺子用了,卖过猪肉,卖过杂货,还做过书店,但都没有做下去。有人办过地摊儿剧场,说是剧场,其实也就是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人,招了几个半老不老的女人,也不装修,只放几张没了皮的低矮方桌,再放几个小板凳,让一些上了年纪又没地方去的男人来喝茶。喝茶当然不是主要目的,明白的人都知道,还有别的内容。那些半老不老的女人里,有会哼几嗓子的,比如山西梆子、北路梆子、耍孩儿,还有道情和京剧,但大多数时候唱的是二人台,二人台段子很多,《走西口》《打樱桃》《五哥放羊》《挂红灯》都是名段子,但人们更喜欢听那些重口味的,比如《小寡妇上坟》《光棍哭妻》,还有《十八摸》。这些段子带荤,唱着唱着,那些男人们就不老实起来,一直端茶倒水的女人们就趁势偎在了他们的身上。女人们的嘴也不闲着,“大爷大爷”地叫着,那个腻那个咸,直叫那些老男人身就酥了,心就痒了,五角六角两块三块,还有十块五十块的,钱就从兜里摸出来了。这剧场本来办得红红火火,也有可能一直会红红火火地办下去。但火着火着,就出了问题。一段时间,管文化的人常来查,说是经常有人举报,不来查不行。也确实是,县城就那么大点,谁还不知道个啥,但有人举报就不行了,便一直查。左查右查,真就开不下去了。人们都传是那些男人家的女人,管不住男人,就只好一次一次地到文化部门举报了。
   这些摊子都没存在下去,有人开了澡堂,竟然就一直开下去了。一楼是男人洗的,二楼是女人洗的。也就隔了一层楼板的距离,二层上面水哗哗流动的声音,就总让楼下的男人想入非非。有的男人脑子野,泡在堂子的燎皮热水里,心思总是会顺了那暧昧的热气飘来飘去,他们会想上面是不是也是一个大池子,他们会想一群女人挤泡在池子里是啥样子;他们会看着池子上边开着缝子的窗户,想着会不会有人顺了那墙爬上去或者干脆从楼顶上探下头来……澡堂本就是个容易让人遐想的地方,那轻飘飘的水声一响,胰子的味儿和别的什么味儿一混合,人的脑子就有点乱了。
   齐二春的脑子就是在澡堂洗澡的时候乱的。
   齐二春一开始站在淋浴下,热水从喷头里涌出来。热水拥到齐二春的头上,他觉得是一个女人的手摸他的头;拥到胳膊上,齐二春觉得是一个女人摸他的胳膊;拥到背上,齐二春觉得是一个女人摸他的脊背。那水热辣辣的,齐二春感觉那已不是拥,而是用指头一下一下地拨,一拨两拨三拨四拨……齐二春羞羞的,看看周围,人是不多,但还是有几个,那些人专注地洗自己的,搓的搓,泡的泡,但齐二春总怕有人朝自己看过来。
   齐二春朝墙站着,墙是白色瓷砖镶的,水在瓷砖墙上一道一道往下流,流得很调皮,大多数不是直着流,而是拐着弯流,看着看着,齐二春把那流着的水看成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侧着身子,腰是弯弯的,有好几滴水就是那女人的眼睛,一闪一闪,一闪一闪,对着齐二春直眨眼睛。过一会儿,那女人又换了一个姿势,这次是面对着他的,膀子是膀子,腰是腰,腿是腿,好像还有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往下溜……
   从澡堂里走出来,阳光正从前边的楼顶上边斜蹿下来。
   正是上午九点的样子,街面上的铺子大多刚刚开门,二兰豆面馆门上挂着的红灯笼,已经基本变成白色,平时还晃晃,这会儿一点儿风也没有,就静着。二兰坐在门口剥蒜,也许是昨天睡得迟了,或者早晨起得太早,二兰好像还在梦里,她的动作很慢,好长时间才能剥出一瓣来。二兰的面前是一个大铁盆,剥下一瓣蒜,就扔进铁盆,铁盆就会响一下。这一响就让这条街活了。光头李二也出来了,李二修鞋,但没有铺,李二一直就在路边修,好多年了,人们感觉李二就没有离开过那地方。李二的头贼亮贼亮,如果哪一天李二没出现,有人就会觉得这条街一下子变成了阴天。生意不多,李二身边的收音机一直响着,放出来的声音是“一对对鸳鸯水上漂……”,昨天齐二春听他放的是“洪湖水,浪打浪……”,看来浪一打浪,鸳鸯就漂出来了。这样想着,齐二春就往东走。齐二春这个时候的步子忍不住跟着那“一对对鸳鸯”在阳光里漂着。不知道为什么,齐二春的脚步总想跟上那音乐的节奏。
   街上的人不多,所有的东西是刚醒来的样子。鼓楼东南角的那栋楼高挑着,就把一片影子撇在小城的十字路口。
   齐二春不知道自己会去哪,但他总得往前走。
   过了十字路口往东,就是东街。东街北面是个深院子,以前据说是衙门,齐二春对衙门的概念,就是一个戴翅儿帽的人坐在正中间,两边的人手里握着棍子,喊“威武”。现在这里是法院,门口经常立着一个牌子,上面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连串名字,名字上打着红勾。最下边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有一个又圆又大的印章。那张纸刚贴出来的时候,会围一圈人,好像整天都会围着一圈,感觉那人圈就没有离开过。慢慢就没有人看了,纸开始发白,越来越营养不良了,有哪个角儿没有粘牢泛起来,一有风就“哧啦哧啦”响,很像是那群打红勾的名字在上边跳舞。南边是个文化馆,经常有展览,虽然门一直开着,但进去的人不多。文化馆也曾经红火过一次,听说展的是性文化,做那事就做哇,还“文化”,小城人感叹着,还是旋风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齐二春一直走,东街是个斜坡,两边的房子是斜着的,齐二春感觉自己的影子也是斜着的。东街的尽头,也就是斜坡的尽头,是一个水塔,据说全城人都吃这上边的水。站在水塔的位置,全城就在眼里了。北面有一道墙,南面有一道墙,都是破墙了,破墙就像城市这块破布上的缝子,那些挤在周围的房屋,就成了一块一块对接起来的破布。水塔那地方是县城最高的地方,中间立着一个铁架子,是输送电视信号的,无论站在县城哪个地方,都能看到那铁架子。齐二春是朝着那铁架子走的,反正他没有啥事,到哪个地方都一样,就是发呆。齐二春不知道自己现在为啥总喜欢发呆。他经常到水塔那边,去了好几次,发现到了那个地方,只要有人就在发呆。有一次他看着那铁架子,感觉那铁架子也在发呆。
   往前走就是一些小铺子,有的还是国营的,有的已经是私人的。私人的店不大讲究,东西堆在了门口,总有人出出进进。国营的店不一样,总有个很讲究的门面,门面上是啥啥啥啥门市部,啥啥啥啥国营商店。比如如意坊,门上边就用水泥镶着几个字:兴云纺织品门市部。如意坊是以前的名字,归了公家后,就叫现在的名字了。但人们说起这地方,还是会把它叫成如意坊。
   快走到兴云纺织品门市部的时候,齐二春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门口嗑瓜子。
  
   二
   赵美蓉对她的工作不满意。她认为她应该去法院,或者食品公司之类的单位,至少到个文化馆,这样她才不会掉架子。隔壁邻居的董霞就在文化馆,出出进进院子挺着两条乌鸡腿,头发一甩一甩,好像在文化馆工作她就有文化了?赵美蓉最看不上她那样子,其实谁不知道谁啊!董霞和赵美蓉从小就住在一起,还时不时同上几天学,董霞爹是从村里来城里给一个单位打扫卫生的,后来单位有了锅炉,连锅炉也烧了。董霞她们一家就也进城来了,一家人住在城里,又是租房住,生活就紧巴巴的,董霞妈就给村里攒粪。粪在城里是讨嫌的东西,但在村里却是宝。每年冬天村里都会派人住在城里掏厕所,攒下了粪,就让村里的大车拉回村。董霞一家进城后,她妈就跟村里的干部说,让她在城里攒粪吧,村里正愁找不上一个合适人,就同意了。董霞妈每天穿着一个羊皮袄,戴个灰色的兔皮帽子,羊皮袄皮朝外,毛朝里,原来是白的,现在基本成了黑铁片了;兔皮帽子也不是纯兔皮的,只是在两个帽耳上缝了两块兔皮,平时帽耳也不系,就那么耷拉着,一走一扇一走一扇,倒像是两只兔子在跳哩。“你家毛厕满了没?”见了人,董霞妈就问。“你家院子脏了没?”见了人,董霞妈也问。原来是,厕所也有势力范围,许多人家的厕所早就有人占上了,没办法,就得想办法。董霞妈就跟人家套近乎,闲了就给周围的人家扫院子,还掏炉灰,这样慢慢好多厕所就归她了。“辛苦了你啊,辛苦了你啊。”董霞妈扫着院子,院子的主人就说着这样的话。董霞妈就说:“没办法,没办法,靠这厕所哩,一家人要靠这厕所吃饭哩。”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有人就问董霞你们家能吃几个厕所,董霞脸红红的,不说话。可是就是这一家子,不知道啥时候竟然蹦出个亲戚来,当了县长。有一次还专门来了董霞他们家,不久以后初中毕业的董霞就到文化馆上班了。
   赵美蓉经常坐在柜台后边发呆,呆得久了,也偶尔到门口望望大街。好几年了,就这条街,望了好多遍了,也没望出什么似乎想望到的东西。赵美蓉常常会把一口痰准准地射向一块石头,或者正好从门口路过的一只狗。
   这时候,赵美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把一口痰射了出去。赵美蓉这次没射石头,也没射狗,一上午了,她连一只狗都没有见到,“都死哪里去了,狗东西们?”赵美蓉是恶狠狠地这样想着的。影子是飘过来的,赵美蓉根本没有想那是什么影子,就准准地把含在嘴里的一口痰射了出去。
   “啊呀……”赵美蓉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似乎是正好刮过了一股风,赵美蓉的那口痰不偏不倚,竟就射到了一个人的脸上。
   赵美蓉吐了吐舌头,一扭头就看到了齐二春。赵美蓉的脸竟就红了。
   “你这是……”齐二春摸了一下脸,可是他并没有把脸上的东西抹下去,反而是把那东西一下子抹开了。
   赵美蓉原本有一只脚已经要迈进店里了,这时又不能走进去,就一只脚在店门里边,一只脚在外边。她扭过头来看着齐二春,正前方头上的阳光一照,齐二春的影子正好覆在赵美蓉身上。
   赵美蓉的脸似乎更加红了,她不知道该走进店里,还是把那一只迈进店里的脚抽出来。她掏了掏兜里,是一块手绢,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就把那手绢掏了出来。齐二春呆呆地抹着脸,又忍不住看着赵美蓉。齐二春感觉眼熟,他定了睛看,见手里拿着手绢的赵美蓉脸红红的,而她手里的手绢也是大红的,一只蝴蝶想从手绢上飞出来,却是折在手绢的皱里,翅膀也是折了的样子。
   “赵美蓉?”齐二春嘴里突然就发出了声音。
   “啊?”赵美蓉随即也递出一声,就盯了齐二春看。看着看着,赵美蓉突然说:“你是谁?你凭啥能叫出我的名字?”
   齐二春还在抹脸,齐二春一直在抹脸,可是他一直觉得那痰抹不下去。听了赵美蓉的话,齐二春拿下了手,拿下了手又不知道往哪放,就插进裤兜里;插进去又觉得不合适,就又拿出来,齐二春想不起他怎么就能叫出赵美蓉的名字。
   齐二春就愣愣地站着。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赵美蓉的脸不红了,她看了看天,拿手绢擦了擦嘴,赵美蓉嘴上啥也没有,她擦了一下,接着就把手绢捂在嘴上,一直不拿开了。
   那只蝴蝶在齐二春的眼前晃了一下,就落在赵美蓉的嘴上了。齐二春的头突然就感觉有点晕。
  
   三
   齐二春不知道是怎么跟赵美蓉走到东边最高处那水塔下的。
   水塔下边是一个蓄水池,下雨的时候,雨水会在蓄水池里积下,水积得多了,时常有野鸭子飞来,成双成对在里边游泳嬉戏。但池里大多数时候是没水的,太阳一晒,池子里的水泥台阶就热热的,总有人来了坐在那儿发呆。赵美蓉每天坐在如意坊,其实她很不如意。店里只有两个人,早就在一起待烦了,谁都不说话,偶尔说个话,也是各说各的。近日赵美蓉更不想跟另一个人说话了,许是有人给介绍了对象的缘故,那另一个一张嘴说的都是结婚的事,结婚的时候应该穿啥衣裳、“三大件”一件也不能缺、要多少彩礼钱……甚至还说到了入洞房的事。
   赵美蓉对工作不满意,个人问题也悬着。前前后后见过几个,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人家看不上自己。看着身边一个个都开开心心地嫁出去了,赵美蓉有时候躺在炕上都想着自己这辈子可能嫁不出去了。
   赵美蓉正烦着哩,她看看齐二春,再回头看店内,店内那一位正坐在那儿用奇怪的眼睛看着他们,赵美蓉回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一位吐出一片瓜子皮,而这皮子就直直地朝着他们射过来。
   赵美蓉总是把跟她在一个店里的杜艳称为“那一位”,不知道她不屑于叫杜艳的名字还是另有原因,总之背着杜艳的时候跟谁都这么叫,可见她们的关系总是有那么点什么内容的。
   “嘁……”赵美蓉朝着空气发出了这么一声。然后一扭头对齐二春说:“我知道你是谁了,走……”
   头上的阳光像一颗即将爆炸的火球,齐二春感觉晕眩……
   两个人坐在水池通向地面的台阶上,这里没有风,只有即将接近中午的炽热的阳光。高高的信号架的影子缩成了短短的一条线,另一边的水塔则粗壮敦实,一只喜鹊落上去就像粘在上面的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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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齐二春只有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对异性充满幻想,这也无可厚非。赵美蓉也是豆蔻年华,对异性充满了渴望,这对青年男女相遇,就像干柴遇见了烈火,很快就燃烧起来。他们逾越底线,偷食了禁果。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水塔上装有摄像头,拍摄下了他们所做的一切,最主要的是,还流传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闹得沸沸扬扬。本是两相情愿之事,却最终判了齐二春强奸罪,把他给枪决了,让人感慨。小说人物形象饱满,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吸引人的眼球,语言很有特色,描写细腻,场景化特别强,极具代入感。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0617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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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3-06-16 16:43:49
  读罢小说,很是感慨,为齐二春的死感慨。他只有十八岁,刚刚走出校门,就因为初尝禁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果不是赵美蓉主动,他也不敢做出不该做的事,可结果却违背了事实。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06-17 22:08: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泽子        2023-06-20 06:12:36
  这真的不是虚构,生活中还要冷酷,可愚昧无知、腐朽禁锢的年代就是这样,我们无法用今天的认知去评判那个年代,人性对错只能随时代更迭去判断,悲剧是良知的体验,是愚昧的麻木和悔恨。
4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23-06-20 18:12:04
  如意坊,并不如意。小说截取了特殊历史时期生活的一个片段,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叫齐二春的青春少年的人生悲剧故事。小说,并非完全虚构。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的气场,在那样的气场下,个人的生命,也如草芥。站在新时代的角度,回望过去的历史,我们为新时代的开放而庆幸,也为过往的历史叹息。好在,我们已经走出了那个年代。这是本篇小说给我们的意义。小说语言精练,谋篇布局显示了作者深厚的功力。感谢作者分享。
5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3-06-20 22:42:56
  如意坊里发生的故事很荒诞,十八岁的少年因为性的萌动和对它的无知,在赵美蓉的引诱之下,两人偷尝禁果,却不想,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条鲜活的尚未绽放的生命就此陨落。可悲可叹。
闲云落雪
6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3-07-29 07:49:13
  在这多姿多彩的语言中,作者驰骋自如,很好地驾驭着手中的桨。主旨意在对现实的叩问,生活的沉寂、现实的无奈与苦痛。读了小说让你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为主人公惋惜,痛心。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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