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爱】赶海(散文)
赶海,在我们台州俗称“讨小海”,也叫“赶潮落水”。在物质匮乏年代,“讨小海”这种活,是生活在海边的小户人家用来补贴家用或赖以生存的重要手段。
说句实话,“讨小海”这个词用得真的蛮形象的:带上一个篾箩或岙兜、一小捆稻草,再加上光光的一个人——真的不用花多大成本就可以向大海讨生活了。如果非要说什么大的投资,那就是技术活好的玩家的事了。
他们一般都是事先按照想要获取的鱼获来选择工具的。而这些工具,无非是一只大篾箩再加上蟹钩或兜网、弹湖(跳跳鱼)钓、蛤蜊耙等东西。至于泥艋这种“高档”配置,在“讨小海”这个词语还在民间盛行的那个年代,大多数靠“讨小海”生存的人家是根本配置不起的。
“讨小海”时,必须选在潮水退去,露出滩涂的时间段内进行。而每天潮汐的时间却不是固定不变的。“初八廿三晚霞平”、“十二对廿七,潮平日头出”、“廿九、十四,进洞黑”、“屋里断料料,二十夜潮勿用讨……”。这些经过岁月沉积得出来的“口诀”,就成了“讨小海”人几千年来就着日光计算涨潮落潮的法宝。几乎每个“讨”过几次“小海”的人,都会背上几句。
我的老家是在台州的黄琅岛,据说很早之前,黄琅是四面环海的孤岛,后来经过围垦,主岛才得以跟陆地连通。我少年时的黄琅岛(主岛),是三面环海的半岛。那时,只要在海堤上一站,展现眼前的便是一望无际的滩涂和一片碧绿的大米草。海风夹杂着海草的清香和海腥味迎面而来,让人顿时心潮澎湃、心旷神怡。
在八十年代前,生活在海边的小户人家,几乎每个人都有过“讨小海”的经历。当然,我也不例外。我记得那时“讨小海”的人都会赶在潮水将退未退时到海堤上等候,不管严冬酷暑,还是半夜三更。他们一般都穿着破旧的衣服,趿一双破旧鞋子,腰束雨衣。随着潮水的退去,他们把鞋往海堤上的岩缝一塞,然后卷起裤管,小心翼翼的踩着堤岸边的岩石、贝壳走向滩涂。当然,好一点的鞋,他们都会选择绑在腰间带走。
“讨小海”这行当中,最辛苦的,应该是搞兜网的人了。他们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把网张开,跟着海水的涨落,推动网具四处推走兜捞。这是一少部分体力好的人愿意干的活。
随着潮水退走,首先露出来的是一片大米草的世界。
这里的滩涂是半硬化的,表层是混合海草腐质的黑黑泥浆。脚踩下去,最多只能陷下一个脚掌。在这里行走,脚心会被大米草的叶尖刺得发痒发痛。当然,如果你是长期“讨小海”或长期赤脚走路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有海草的世界,各种浮游生物或蚊蝇等昆虫也特别的多。这里的海洋浅生生物种类也特别多。
草丛间和裸露的地块上,总会一大堆红脚蟹、青缘蟹、青蟹、跳跳鱼等能够说得出名字和许多无法说得出名字的物种。海草底下的沙蚕,也是很值钱的好东西。
这里是钩蟹、抓青蟹、挖沙蚕的好地方。
滩涂上的蟹是很有趣的。它们先探头探脑在圆圆的洞口高竖两只细长的双眼朝四周张望一番,如果感觉没有危险,就马上飞快钻出。然后它们或是为了争夺领地相互追逐;或是两只大螯轮番上阵,如两只灵动的刀叉,不停的铲挖泥皮往嘴里送。样子甚是让人忍俊不禁。
跳跳鱼也不甘寂寞,它们扭动着身子,划动双鳍在草丛里、蟹群间东奔西逐,甚至相互打斗。有时,会把正在进食、争夺领地的螃蟹们搞得鸡飞狗跳。
此时,也是海鸟掠食的好机会。
你别以为这些蟹、跳跳鱼傻傻的可爱,其实它们的警惕性可高着呢。它们不管是在进食还是在圈地盘,都会竖起或鼓突双眼,警惕四周空域,其状如同觅食的野兔。稍有风吹草动,它们就会撒开脚丫,发疯似的一窝风地望最近的洞里钻,根本不管这个洞是不是属于自己的。此时,如果一个蟹洞里钻进两只、三只蟹是不值得奇怪的事,甚至有钻进跳跳鱼的可能。更滑稽的是:有时会碰巧两只蟹同一时刻挤向一个洞口,它们互不相让,造成进又进不得进、退又退不得退,摆在那里等死的局面。
海草世界的洞穴中,除蟹洞、跳跳鱼洞、少量的蛏子洞外,还有许多不知名浅海生物打的洞。有些洞的洞口边,会被故意围上一圈模样各异的“围墙”,好像是在摆显或说明住在这个洞穴里的主人身份尊贵。
红脚蟹和青缘蟹的洞是圆圆的,深浅不一,深的足足有一个成年人手臂长度这么深。如没有蟹钩,徒手抓蟹的话,是要把五指聚拢成鸡嘴状,再用力挤进洞里去抓的。
这些蟹洞,一般情况下都是“单门独户”,但有的也会打偏,导致跟别的蟹洞交叉。如果你徒手在这种蟹洞抓蟹,说不定会有泥水从旁边的洞口像水箭似的被挤压出来,搞得你满头满脸咸咸的泥水,让你睁不开眼。
在没被蟹抛弃的蟹洞里抓蟹,一个洞一个准。有时,会一个洞抓出三、四只红脚蟹或青缘蟹。在抓蟹的过程中,只要你速度够快,是不会被蟹螯咬住的。
跳跳鱼的洞,是四通八达的,可谓是狡兔三窝。这可能是跳跳鱼的智力比蟹要发达的吧?总之,你在抓蟹时如果选错了洞,去跳跳鱼的洞中抓,搞不好是会什么都抓不着的,还可能弄得满头满脸的泥水。
虽然,我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海边人,却笨得不会使用诸如蟹钩之类的工具,而且还根本分不清的这些圆圆的洞里究竟藏着什么,也分不清哪个洞有里蟹哪个洞是被废弃了的。故此,我在捉蟹时,经常好几次出击,都一无所获。而且我很少抓青缘蟹,因为如被它们的螯咬住,一般都会被咬破手皮的。相对来说,抓红脚蟹会好一些,即使被它的螯夹住,它都会选择弃螯逃生,是故虽然有点痛,但还在可以忍受范围。还有,最重要的是破皮出血的情况很少见。
这块海域,是钩蟹高手竞技的场所。你看他们,带着一块冷饭团、一瓶用二锅头酒瓶装的白开水、一手提一只大篾箩、一手捏一枚蟹钩,双眼紧盯地面蟹洞,动作神定气闲。一个潮汛,运气好的话,就能钩到三、四十斤的青缘蟹。
海草区内还分布着星罗棋布的大小不一的水洼和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沥沟。
这些水洼和沥沟,是大部分“讨小海”人的天堂,里面除了生活着一些没有来得及随潮水退走的鲻鱼、三棱鱼及一些小鱼小虾外,最主要的是有一种海味珍品——青蟹。
可能是因为海草区比较适应青蟹杂食性的特性,而且食物源也比较丰富;也可能是这些水洼容易积蓄淡水,很适宜青蟹蜕壳时所需的环境,故这里的青蟹特别的多。
抓青蟹是胆子大的技巧活,不是一般人都可以随便抓的。就像我——人家一看到青蟹就兴奋得眼睛发红,追着青蟹跑。我一看到青蟹挥舞着那两只大螯,身子就会簌簌发抖,然后被青蟹追着跑。
我怕青蟹是有理由的:有个传说是,在某年某月,外地有个“讨小海”的人,碰巧看见一只两斤差不多重的公青蟹,在抓捕的时候,不小心被蟹螯夹住一只手指。这个人疼痛难忍,就用“讨小海”人常用的办法,试着用牙齿去咬碎夹住手指的蟹螯。可谁知,这只蟹伸过另一只蟹螯,夹住这个人的喉咙管。
要知道,野生公青蟹的攻击力是特别的强,力量也特别大。如果一只八两以上的野生公青蟹,它一只大鳌挥舞起来,没有几十斤力道,是根本压不住的。一只两斤来重的野生公青蟹,它大螯在没有损伤的情况下,可以轻松的切断小木棒,甚至是人的指关节。至于人身上比较脆弱的喉管,在这种大螯尽力的攻击下,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当然,我也不是一味怕青蟹的,如果让我碰巧遇到那种刚刚蜕壳或半硬壳时青蟹,作为欺软怕硬的我,那就当仁不让了。
刚蜕壳的青蟹,是海鲜珍品中的珍品,味道特别鲜美。更何况,此时的它们,似一块豆腐般任你把捏,任你予取予夺。试想,这种瞎眼猫碰着死老鼠的好运,谁会放弃呢?
在滩涂上生活的青蟹,除了一小部分打洞穴居,大多数都是在水洼里把身子往淤泥中一坐,搞出一个小窝与背壳相平,然后把身子埋进去,背上盖一层薄薄的泥浆;两只竖眼高高竖起,警惕注视外界;嘴里不停的往外吐水,恰似一个小型的涌泉。
青蟹的洞,是扁圆型的,恰似蛇洞。这些洞,一般斜向三、四十度角打的,都很深,大多超过成年人手臂的长度。特别是打在沥沟沟壁的那些青蟹洞,尤其的深。
为了捕获这些蟹,往往需要把洞口的泥挖开好多。这些洞穴里的蟹,也特别的凶,只有那些不怕被青蟹咬得皮开肉绽的主,才会去搞的。对于居住在此类洞穴里的青蟹,我的胆子,直接枪毙了我所有的念想。
“讨小海”的人中,有一帮是专门弄青蟹的,他们对其它的鱼获根本看不上眼,就像玩“诗”中的一部分人。
滩涂是呈梯阶状展开的。越接近低潮水际,地势越低。滩涂整体呈明显的西高东低走势。
通常情况下,大米草生长区域是最靠近海岸线的,一般宽幅达三、四百米。如果地势适宜,有的甚至可达一、二公里。
离开海草区,地势就会有个明显的下降过程。这片滩涂倾斜也比较明显。
这里是复杂的区域,泥质松软不一:有几处稍微突出点的地块,硬滑得和磨刀石一样,假如你脚上带水或这些地块表面有点湿,走在上面,搞不好就有滑倒的可能,而且,这种下场是很狼狈的;有几处软的地块,可以陷到脚踝以上;有几处地块,却是上硬下软的。人走在上面,好像踩在弹簧上一样,“吱吱”有声,还时不时在某个洞穴里喷出一股水箭。
这片区域的宽幅一般在四、五百米。在这片滩涂上布满密密麻麻、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洞穴。
这里是幼蟹的天堂。豌豆瓣大小的蟹苗像围棋盘上的棋子,东一堆,西一堆。
它们有的不停挥舞细小透白的蟹螯铲食泥皮;有的追逐嬉闹玩得不亦乐乎。——它们可能是过于年少的缘故吧?对迫在眉睫的海鸟,它们好像是不识其中的厉害,致使许多的玩伴,就在眼皮子底下,眨眼间成了小型海鸟腹中的冤魂。
跳跳鱼在这里也拥有一片天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幼蟹,真是它们理想的猎狩之物。所以,这片海域,也是钓跳跳鱼的好地方。
钓跳跳鱼的人,双手执一根钓竿。或是腰间绑着篾箩,裤管高卷,屏声息气,双脚慢慢前探,轻轻落落脚,尽量不发出丝毫声音;或是操一艘泥艋,单膝跪在泥艋上,一脚轻轻划动。
他们目光专注滩涂上警惕性奇高的跳跳鱼,瞅准机会,双臂轻巧的用力一挥,三米多长的钓线“咻”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圆,巧巧的、轻轻的落在远处一条有点发傻的跳跳鱼的不远处。然后,轻巧把动钓竿,拖动钓线让钓钩慢慢靠近跳跳鱼,在钓钩靠近跳跳鱼三、四厘米处,猛的把钓竿一压一拉,钓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向跳跳鱼。而后钓线牵动钓钩,一个优美的回荡,转回到钓鱼人身前。
整个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把握在厘毫之间。
钓跳跳鱼完全是技术活,犹如武林高手,不是一般人能够玩得开的。就单单凭那个屏声息气的劲,就足够淘汰绝大多数的人,更何况还要一动不动的忍受日曝冰冻雨涮。
这块区域同时也是搞蛤蜊的好地方。在这片区域,只要你有力气如耙田般挥动蛤蜊耙,一定会有或多或少的收入。
走过这片区域,地势又一次明显的下降过程,倾斜的坡度却稍有微缓,并直抵低潮时的水际。
这是一个淤泥区,深的可以陷下整个小腿,直达膝盖。最浅的也能没下半个小腿。上面生活的海洋浅生生物也很多,但以沙蟹、蛏子、泥螺、黑香螺、血蚶为主。
沙蟹的洞不像生活在高坡区域的红脚蟹、青缘蟹那样把洞打成几乎垂直状。这些洞大多数是呈二、三十度角斜斜打着,而且洞也不深。再加上沙蟹是一种笨笨的蟹,蟹螯生得细小脆弱,攻击力可以忽略不计。抓蟹的人,只要在洞口朝向的反方向,对准离洞口二十公分的地方,用脚尖斜铲,便可封住洞穴通道,然后并指对准洞穴一扣,准能扣出蟹来。一个洞中,有两三只蟹也很是经常的事。
捉沙蟹、蛏子、泥螺、血蚶……,是一种技术低下、不需要花费多大体力、没有皮开肉绽之虞的活。“讨小海”的人都会选择时节在这片区域里讨生活。
作为业余的笨拙的我,每次出来“讨小海”,这片滩涂必定是我的主战场。
其实,细雨蒙蒙的天气,是最适宜“讨小海”的。这种天气,青蟹、跳跳鱼、泥螺……都喜欢出来活动。人在“讨小海”时,也不会被强烈的紫外线晒伤。特别在酷暑时那种上烤下蒸的环境。
少时的我,因为手脚笨拙,根本不适合以“讨小海”这种行当作为未来日子的基点。我家里的人也几乎和我差不多的笨。
我们去“讨小海”,是作为临时性补给食物上蛋白质的短缺。
那时候,瘦弱的我,总是隔三差五的、屁颠屁颠的提着小岙兜跟在几位哥哥后面,光着脚丫,冒着硌脚的石子路,一蹦一跳的步行四、五里路去位于主岛西北片的滩涂区“讨小海”。虽然这一去一回的路上,很有可能被突出的石块磕破脚趾,但滩涂上那种趣味横生的乐趣,总比枯燥的打猪草更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