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韩梅梅(散文)
西安有个著名段子是耍笑“醋溜普通话”的。说一个男的去舞厅,看见一个女的,披肩发,超短裙,挺好看的,遂上前搭腔:小姐,能请你瞧(跳)个舞吗?
女的摇头:哦,不瞧(跳),不瞧(跳),太热,一瞧(跳)一身的匪(水)。
这个段子用“醋溜普通话”演绎出来,能把人的肚子笑疼,也不知道是哪个怪怂编的。
偏偏有人说这段子里的男的就是李建刚,女的就是韩梅梅,有鼻子有眼的。这肯定是胡说呢,但李建刚和韩梅梅确确实实是在舞厅认识的。这事我们院子的人都知道。
我当年刚出社会时住在一个叫后村的城中村。三教九流,诸色人等汇聚在此,是为江湖。我三楼,李建刚四楼,就在我头顶。我开玩笑说是我的顶头上司。
其实李建刚才不是什么领导,就是个跑摩的拉人的。单身,血气方刚,憋得有些受不了了,被几个伙计撺掇着去见世面,摩托一骑,跑到“亚洲豹”跳黑灯舞。一进去,李建刚一眼就瞅上人群里的韩梅梅了,挤过去问瞧(跳)不瞧(跳)。
韩梅梅回复,瞧(跳)呢,一曲十块。
李建刚想着倒也不贵,拉个人到火车站也就十块,胆气足了,一把就把韩梅梅拉到怀里来。除过年轻女娃的脂粉味和皮肉味,还有一股子大蒜味。问晚上吃的啥?说是油泼面。
李建刚是陕西人,明白了,嘿嘿嘿,吃面不吃蒜,味道减一半。
第一曲是明的,两人抱住了,脸对脸,肉贴肉,随着音乐蹦擦擦,蹦擦擦。
第二曲就是暗的了,灯熄了,李建刚趁着黑,该摸的也都摸了,没有客气。
第三曲灯又亮了,两人缓一口气,又抱住蹦擦擦……
李建刚口袋只装了五十元,所以连跳了五曲,三明两暗,两人都瞧(跳)出了一身的匪(水)。
掏了钱,李建刚回过神,觉得没有经验,吃亏了,应该从跳黑灯的时候开始,那就是三暗两明了,可以多摸一回。
其实,李建刚才没吃亏呢,后来两人成了两口子,李建刚想摸几回就摸几回,还光明正大的。
不过人就是贱,结婚了,他不摸了,也不知道给谁省呢。韩梅梅有了意见,问他啥意思,他说没啥意思。
韩梅梅问他没啥意思是啥意思。李建刚问烦躁了,说嫌韩梅梅腰上有囊囊肉哩。
韩梅梅是扶风人,爱吃哨子面。扶风哨子面和岐山哨子面不一样。扶风哨子面里没有辣子。没有辣子都能做那么好吃,那是真好吃。
嫁给李建刚以后韩梅梅又爱上了吃饸饹。李建刚是淳化县的,淳化的荞面饸饹好吃得很。第一次带韩梅梅回淳化见父母,家里特意借了邻家的饸饹床子压饸饹招待。这就是很重视了。李建刚他妈问:女子,吃的惯不?
韩梅梅一气吃了四碗,吃完还喝汤,红油粘了一嘴。吃完,嘴一擦,说:姨,我爱吃哩。
李建刚他妈又问她在西安上啥班呢。韩梅梅就笑,说:姨,你问你建刚。
李建刚也笑,不说。
再问,李建刚就有些躁了,吼他妈:说了你也不懂么。
李建刚他妈窝住嘴,不再问了。李建刚他爸反正满意地很,觉得韩梅梅这娃好,大方,吃饭不忸怩。
婚后,韩梅梅学会了压饸饹,学会了煎饸饹汤,特意买了一个饸饹床子,压饸饹给李建刚吃,其实是自己爱吃。李建刚吃两碗,她呼噜呼噜能吃四碗。她腰上没有囊囊肉才怪。
吃饱了,喝涨了,感觉自己是皇上了。李建刚打着饱嗝出去跑摩的,说是跑摩的,也许是去打麻将,搞不清。
李建刚一走,韩梅梅洗锅洗碗。饸饹床子压过饸饹以后,眼眼全被堵实了,韩梅梅拿个牙签一个一个地捅。韩梅梅有三大爱好,一是拔猪毛,二是掏耳朵,三是捅饸饹床子。都很解压。
收拾完了,夜就黑透了,还去舞厅上班,多少年了,还是一曲十块。后来,韩梅梅有娃了,吹气球一样胖了,没法跳了,就寻思弄个别的,跳了这么多年,人也疲疲地了。好巧不巧,有个姐们在后村开洗头房,喊韩梅梅过去帮忙,去了觉得比跳舞强,一样挣钱哩,离家还近。
有个老皮常来照顾韩梅梅的生意,洗头。老皮一个月三千元的退休金,其中一千元要花到洗头上。没办法,谁还没有个兴趣爱好了。老皮姓王,六十好几了,白头发染黑后白茬又冒出来,一头半白半黑的头发,洗来洗去,洗不够。
洗完了,从小黑屋出来,心满意足了,老王却并不走,坐着聊天,因为回去了冰锅冷灶的。老王的老伴走得早,有个女子远在上海,做律师,年薪几十万。老王引以为傲,常夸。
老王嘴能说,话就不停,最爱给韩梅梅讲人情世故,处世之道。常说的是“真姑妈,假舅妈子,半真半假是姨妈”,还有就是“知恩图报天下少,翻脸无情世间多”……
开始韩梅梅最烦老王哔哔哔,哔哔哔,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要洗头就洗头,要吃豆腐就吃豆腐,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不费唾沫吗?可是听多了,鬼一句,神一句,不鬼不神人一句,慢慢就听进去了,竟把老王当成了精神导师。
韩梅梅和李建刚在西安打工,儿子博博在淳化老家,他爷他婆带着。博博过五岁生日了,两口子骑摩托回淳化给娃过生日。路过淳化县城,韩梅梅去蛋糕店提一个生日蛋糕,指挥李建刚去超市买个大桶的可乐。
李建刚进了超市买可乐,正好一款葡萄酒做活动,不但便宜,还送酒杯,就连葡萄酒也买了。韩梅梅挺高兴的。
进村以后,还没有进家门,娃还没见到人影,李建刚就被村里的闲人叫去打麻将了,半夜三更才回来。回来把韩梅梅摇醒,问蛋糕有剩下的没有,说他还没有吃饭,饿着哩。
韩梅梅不想理他,翻身继续睡。
李建刚没寻见蛋糕,骂骂咧咧地,把喝剩的可乐抱起来咕咚咕咚喝完,又踅摸出那瓶葡萄酒和酒杯,给自己倒了半杯葡萄酒,对着灯泡晃呀晃呀,学有钱人的样子,还给韩梅梅讲什么叫“挂杯”。李建刚不打麻将时还经常钻网吧,不打游戏,只浏览各个网站,学了不少知识,有时难免卖弄一下。
韩梅梅情绪崩溃,被子一掀,吼开了:挂你妈的杯哩,羞你先人的杯哩。
李建刚则是把酒瓶子摔了。
韩梅梅把这事学给老王,说着说着掉眼泪了,说:狗日的李建刚把我心伤了,伤得透透的。
老王把大腿拍得啪啪作响,说:不像话,真不像话,有机会王叔替你好好教育他。
韩梅梅心思一动,请精神导师老王到家里玩,借机跟李建刚聊聊,上上课,让改改怂毛病。
跟老王一说,老王反正不爱在自己屋里待,就爱跟人谝,赶紧一口应承下来。再跟李建刚说有个朋友明天要来家里吃饭,让务必在家陪客。难得李建刚也答应了。
老王来了吃啥呀,韩梅梅想了想,还是压饸饹顺手,再配四个凉菜,一是凉拌豆芽菜,一是凉拌紫皮洋葱丝,三是干辣子角呛土豆丝,好歹要有个荤菜,那就切两根双汇王中王的火腿肠。
第二天老王穿戴一新,来了,压饸饹的荞面也醒发好了,不软不硬,刚刚合适,李建刚却迟迟不回来,打电话催,说被朋友拉去打通宵麻将,忙得很,走不脱。韩梅梅气得小肚子隐隐发疼,硬忍住烧开锅下了饸饹。
老王连吃了两碗,说好吃,这手艺都可以开店了。
韩梅梅说:能开店倒好,不是没有本钱么。
老王说:王叔借给你嘛。
韩梅梅:当真?
老王笑笑,都不知道咋搭腔了。
韩梅梅却放下碗起身去拉窗帘。
老王站起来,很激动地说:小韩,小韩,你把你王叔当什么人了。
韩梅梅说:王叔,你是跟我客气哩,还是你嫌弃我腰上有囊囊肉哩?
老王唉声叹气了一番只得依了。完事了,韩梅梅整理了下床单,趁锅里水还是煎的,又压了一锅饸饹,捞出来凉水冰了,再用清油拌散,装进塑料袋里,让老王拿回去凉调了吃。老王用手拢了拢黑压白的头发,提着塑料袋走了。
钱到手了,三万,当时是二〇〇三年,钱还值钱,在村里开个小店也足够了。李建刚也问过钱的来路,韩梅梅说:兴许你有狐朋狗友,我社会上这么多年了,就没有几个关系好的了?有本事,你也借去,看你能借来几个。
李建刚不问了,光嘿嘿嘿笑哩。
饸饹店开在村子里,就叫“胖嫂饸饹”。餐饮生意累人,一碗一碗地挣辛苦钱哩。韩梅梅让李建刚不跑摩的了,好好在店里干,比啥都强。李建刚不悦意,心跑野了,收不住。再说了,生意把人拴住了,咋打麻将呀。
韩梅梅只能雇了个伙计,淳化的一个偏门亲戚,负责端碗擦桌子招呼人,她在后厨压饸饹。来了淳化老乡来吃淳化饸饹,一听端碗伙计的口音就放心了:嗯,正经淳化人,这饸饹肯定也错不了。
我也去吃。因为我的老家也在淳化,好这一口。渐渐地,很多在西安的淳化人都去吃,吃完了不走,开一瓶啤酒,谝,和老王一个德行。韩梅梅不忙了也过来凑热闹,笑谈当年风尘事,啥都给我们讲哩,不然我们这些单纯的淳化人咋知道“亚洲豹”的黑灯舞,咋知道“小韩,小韩,你把你王叔当什么人了”的。老嫂子把我们不当外人呀。
老王我们后来也见过了,常过来吃饸饹,提个超级巨大的保温杯,干瘦,话稠,逮住谁都想说两句哩。
我那时有个女朋友,是个空姐,也跟我去吃饸饹。韩梅梅很夸张地凑到我耳边说:好兄弟,你亏人哩,你咋给凤凰吃鸡食?
后来,我这个女朋友爱上饸饹了,和我分手后还经常一个人去韩梅梅店里吃饸饹。去一次韩梅梅就给我汇报一次。我基本都会说:辛苦嫂子,给凤凰把鸡食做好,让凤凰吃饱。
不到半年功夫,饸饹店回本了,打算还老王的钱呢,韩梅梅突然接到老王手机发来的短信,报丧短信。老王走了,脑溢血。
发病突然,当时老王在洗头发的小黑屋刚洗完头。新来的洗头妹,老王图新鲜,多洗了一会。等一起身,两眼一黑人就倒了。城中村的路窄,救护车半天进不来,耽搁了,就没抢救过来。咽气的时候老王身边也没有个自己人。还是原单位的工会负责送火葬场的,人都进骨灰盒了,女子和女婿才从上海赶回来。
葬礼韩梅梅去了,穿了件素净衣服,头发扎了起来,对着遗像里的老王磕了个头,喊一声“苦命的王叔”哭得眼泪哗哗。真哭。哭得舒舒服服了,这才起来。
老王上海的女子也不认得这个胖女人是谁,以为是某个远方亲戚。韩梅梅眼泪收了,摸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摞钱,塞到老王女子手里,就转身回去了。
韩梅梅还要回去压饸饹哩,店里离不开人,狗日的李建刚又帮不上一点忙。
散文写得波澜不惊,冷静平实的笔触下,藏了许多东西,值得品味和三思。佳作学习,感谢分享,祝写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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