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伏，老天就不顾情面，开始飙高温。昨夜一场小雨过后，今天才有了些凉意。午后，云儿肆意戏耍着蓝天，时而装扮成猫狗，时而幻化作狮虎，时而情人般依偎在天空的怀里……
　　 目光越过窗口，仰望高空，美滋滋地享受这惬意时光。可我手机却不知好歹地唱起音乐，拿起手机看一眼，是小美打来的。
　　 “姐，我在去法庭的路上摔着了，肋骨骨折。”说完，呜呜的哭声传来。
　　 ……
　　 小美，高中时的同学，纯正官二代，从来不喜欢和我们农村孩子一起玩。她常说：“你们农村人都太穷了，和我们城里人玩不起。买零食，你们没钱；拉呱，你们跟不上时代潮流。一身破旧衣服，十足土腥气味儿，跟城里孩子没法比。”同桌艳红不服气，总是爱跟小美争论：“农村人穷不丢人，穷得朴实可靠，不像某人。”小美自知嘴皮子功夫不如艳红，就恨不得把嘴角撇到耳根子上。
　　 因家庭的变故，艳红辍了学。和她关系特好的余声，十分不舍，觉得艳红辍学太可惜了。小美却落井下石：“土包子的命运本该如此，来于土，归于土。”
　　 我们几个好友相约一起去艳红家，想说服艳红重新返校。
　　 夜晚，皎洁的月光洒满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大地披上了银装，一切是那么轻松舒适。微风习习，虫儿唱着熟悉的曲子，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们一人一辆自行车，穿过玉米地，穿过杂草丛，内心满怀期冀。
　　 来到宽敞干净的大院子，两扇破木门，几棵茂盛的枣树下，三间破旧的土屋，这就是艳红的住处。或许缺了些勇气，我们谁也没有立刻劝说艳红返校，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艳红忙前忙后，给我们倒水。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偷偷抹眼泪。余声牵着艳红的手，走到大枣树下，单独和她聊了很久。夜晚很很黑，他们的声音落在黑夜里，很轻很轻。
　　 终是要离开的，回校的路上，余声不绝吐露心声，他喜欢艳红，从开学第一天看见艳红的那刻，他就认定这是相伴一生的人。我们几个也都觉得他们俩很般配，只是可惜不能继续走下去。时间的煎熬里，艳红的情绪慢慢平定下来。她觉得自己是家里的长女，应该背负起家庭的责任，帮助母亲撑起家。余声只好支持艳红，经常写信鼓励她。两人的书信往来，也是班里喜闻乐道的事情。小美对此总是嗤之以鼻，“余声的大好前程快被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妖精毁了。”余声生气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说，我们班只有你们三个是城里人，不要引起公愤。”小美只好翻愣着白眼转身离开。
　　 一天，余声呆愣愣地坐着，一言不发。我凑过去一看，他手里还捏着艳红给他的绝笔信。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心想：艳红这个大傻帽，凭啥余声对她的关心，就这么轻易丢弃呢。
　　 周末，我骑着车子找到艳红。烈日下，她正背着喷雾器在田里打农药，遮阳帽下，黑红的脸庞依然俊美。我等她到地头，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有病吗？余声那么好的人，你也摔！他每个月给你的钱，都是从自己嘴里抠出来的，你知道吗？”
　　 艳红从肩头卸下喷雾器，一屁股蹲坐到地上。“我知道我是他的累赘，不能再拖累他。”
　　 “我们几个都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你又不是不知道余声对你的心意，现在他很痛苦啊。”
　　 “小美来过，说我是余声的克星，早晚会害了他。我不能那么自私。”
　　 “哦，原来是小美。”我顿时明白了。
　　 ……
　　 余声继续与艳红通信，直到大学毕业。一天，艳红兴奋地告诉我，她们婚期已定。我们都由衷地为他俩高兴，期盼着喝喜酒的日子。
　　 余声的单位宿舍里，锅碗瓢盆散落了一地。“不行！就是不行！你们俩不能结婚！”小美疯狂地打砸着，并扬言要在余声这里住下不走了。毕竟大家都是同学，余声不想撕破脸皮，只好进城找到小美父母，希望二老可以劝劝小美。令人没想到的是，小美的父母希望余声可以接纳小美，并以调任城里工作和提供住房为条件。余声无奈，愁容满面地回到单位。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余声父亲突患脑血栓，急需手术，费用两万多。余声月工资才四百块钱，东借西凑仅有几千元。小美一改往日的尖酸刻薄，大方地交了手术费，还贴心地安慰余声，后续费用她包了，尽管安心给家人治疗。
　　 小美家距离县医院较近，一日三餐，小美来回跑，送饭送水。对此，余声的母亲感激不尽，看着小美，从头夸到脚。余声却深深吸了口气，或许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余声的父亲出院后，小美父母请人来提亲，医疗费不用还了。实际上，余声一家也还不起，农村家庭仅靠种地，一年也剩余不了几个钱，那时村里有个千元户就是富豪。余声母亲以死相逼，让余声跟艳红退亲。艳红很理解余声，主动退还一千元彩礼钱，转身嫁人，断了余声的念想。
　　 小美和余声在县城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在小美父母的安排下，搬进了县城。婚后的日子里，小美有时刁蛮任性，余声总是一笑了之。余声一家对于这个城里的媳妇，也是个格外毕恭毕敬，任由小美使性子。小美说个天，一家人绝对不敢说地。小美说上东，一家人绝对不敢往西。小美总是在我们中间炫耀着：“余声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娶到我这样的城里人。”
　　 余声和小美的儿子出生了，小美的脾气更加肆意妄为，动辄妄端指责婆婆和小姑子，连大伯哥和嫂子也常被她横加数落。我们去看望坐月子的小美，正看见余声母亲坐在巷子口的角落里，老泪纵横，一声连着一声长叹：“都怪我眼瞎啊，害了余声。”见到我们，她立马擦干眼睛，带着我们进入家门，看到小美，立即笑脸相迎：“美美，咱做啥菜？”小美两片薄嘴唇一打架，扔出一句：“啥菜都让你弄不出个好吃来。别忘了哈，我这可是给你儿子生了个儿子，不伺候好，不行！”
　　 一天晚上，单位有事儿，我打电话找余声。小美接电话，乐呵呵地笑着说：“他在刷碗，干完了活，再来接电话，咱俩闲聊会儿。”“单位有紧急事儿，你快让他接电话吧。”
　　 “一时半会儿，他接不了。”小美得意地说。
　　 “掉进水池子里了吗？快点儿。”我着急地催促。
　　 “哎呦，我的姐。洗碗，刷锅，洗衣服，洗尿布，刷鞋子，袜子和内衣手洗，这是他每天的爱妻功课，这才第二道关呢。”说着，她哈哈笑着开启了闲扯模式。
　　 第二天，余声不好意思地说：“我亏欠小美的，这辈子还不清了。”“小美在家啥也不做吗？”我忍不住问。
　　 “啥也不做，不找茬儿，我也算烧高香了，”余声唉声叹气地说着，“最近又闹着让我买别墅，上次的楼贷还没还完呢。”
　　 “你那楼，这才买了几年啊？”
　　 “小美住够了，整天跟楼上闹矛盾，人家有孩子，一丁点儿动静，她就找上去骂人家。我也不敢说她，说了也白搭。我的话在她那里都是狗放屁。”
　　 “我抽时间说说她。”
　　 “你可千万别说，说了她更闹起来没完。唉，我这辈子就认命了，只能拼命挣钱满足她的要求。”
　　 余声目光呆滞地看着天空，脸上的皱纹陡增了不少，曾经密集的黑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稀疏的枯草。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时间的确是把杀猪刀，曾经心怀远大梦想的青年，不过四十岁就已经老态龙钟的样子。
　　 小美越来越年轻，化妆品掩饰下，满脸的胶原蛋白，仿佛十八岁的少女，逢人不笑不说话，张嘴闭嘴都是余声的本事大，挣钱多，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晶亮的眼神里流淌着幸福。
　　 同学群里，小美是最活跃的，每天分享日常幸福。余声再忙也要做饭，摆到桌子上，一日三餐不重样。余声有时候忙到半夜才回家，厨房里的一切照样等着他。小美会看着他收拾完，才心满意足地去休息。
　　 “看，昨天我看了辆车，非常喜欢。今天，余声就给我买了。”小美带着兴奋发送着群消息，没有人回应她，她也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发着图片。
　　 去年秋天，落叶黄了。余声突患脑溢血，从发病到死亡，仅用了二十小时，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小美一下子失去依靠，哭着打电话问我，水费怎么交，电费怎么交。
　　 更糟糕的是，余声生前借账贷款三百多万元，同事们都不好意思说，就委托我找小美，希望能够给个说法。
　　 小美撂下一句话：“我没钱，让我儿子长大以后还吧。”
　　 “你这是什么话，孩子才上高中，你不能给孩子留后遗症啊。”
　　 “余声的车已经过到我妹妹名下，别的啥也没有了。”
　　 “你得先处理这些债务，余声的抚恤金你和家人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分配，再把车子和房子都抵押出去，看看能还多少算多少，给大家一个态度。毕竟，亲戚、朋友、同事，你只要还，谁也不好意思硬逼债。”
　　 “不行！抚恤金还银行贷款还不够，哪有钱还他们。我的车抵出去，我开什么?房子抵出去，我住哪里？”
　　 “你买个便宜点儿的电动车将就着，回老家房子住也行啊。”
　　 “不行！坚决不行！那些人爱告就告吧，余声死了，我不能跟着他死去。”
　　 ……
　　 我默默地离开了小美家，豪华的别墅群灯火辉煌。一轮圆月高悬空中，柔和的月色里，一群即将毕业的学子坐在操场看着月亮，畅谈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