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院的妇产科病房内，靠墙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位刚生产没多久的产妇，她叫小娥。病房里别的产妇面色红润，有家人环绕，笑语盈盈。但小娥，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似的。围在她床边的亲人们一个个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这么小根本养活不了，现在每天治疗费用这么高，还不如放弃治疗。”突然，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射向说话的人，他们的目光中有惊讶、有疑惑。眨眼之间，病房内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说话的人是个年近五十的妇女，中等身材，穿一件桃红色的上衣，一件蓝裤子，体型肥硕，说话声音低沉。她正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到众人的目光都盯着她，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把头低了下去。
　　 她是小娥的婆婆，也是刚出生的小宝宝的亲奶奶，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连外人听了都难以接受的话，更何况是刚做了母亲的小娥呢。尽管她不想哭出声，但在听了这句话之后，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她将头蒙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小娥一哭，她爱人李刚的心里就跟刀扎似的难受。看看小娥，再看看坐在墙角里低头不语的母亲，李刚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母亲的话不合时宜，但李刚并没怨恨母亲，他知道，母亲这样说也是为他和小娥着想。
　　 原来，李刚和小娥的孩子早产，生下来时只有两斤七两，就像只小老鼠那么大。从孩子出生那天开始就一直待在医院的保温箱里。问过医生之后才知道，这孩子大脑缺氧严重，怀疑是脑瘫，后期的治疗费用极高，治愈的希望嘛，医生没明说，但李刚和小娥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这样的病对于李刚和小娥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就意味着绝望，不要说后期康复治疗，就是当下每天三四千的医疗费，都是沉重的负担。如果不是家人帮衬，小两口根本无力承担这高昂的费用，更何况，这孩子那么小那么弱，能不能养活都是个问题。花光了积蓄，再欠一屁股债，这日子以后还咋过。残酷的现实似乎把所有美好击碎，绝望之下，李刚的母亲才说出了那样的话。
　　 看着小娥哭得伤心，小娥的母亲来到床前，强忍悲伤对女儿说：“傻孩子，月子里咋能哭呢？会伤着眼睛的。有啥问题大家一起想办法。”
　　 接着她又转过来对大家说：“既然孩子已经来到世上，好歹也是条生命，咋能说放弃就放弃呢？现在医院正在极力为孩子做治疗，相信孩子一定会度过这个危险期的。医生只是说很大可能，没说绝对。我们现在要面对现实，配合好医生，别说那么多丧气话。”
　　 说着，小娥的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五千块钱递给李刚。
　　 “给孩子治病要紧，先保住孩子的命，然后再慢慢恢复身体。孩子是奔着你们来的，你们两个做父母的就得管。哪怕是将来留不住，能听她叫你们一声爸妈再走，也不算你们抛弃她。”
　　 说完，她用纸巾轻轻拭去女儿脸上的泪水。
　　 “妈，都是我不好。”
　　 李刚说完这句，早已泣不成声。他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早点回家，守护待产的小娥。
　　 原来小娥怀孕都快七个月了，李刚还在外地打工，因为工地上缺人，一时半会赶不回来。而家里的玉米没人管，长满了杂草，无奈之下，小娥只好给娘家爸妈打电话，请他们来帮忙。那天眼看都快饭点了，小娥正要做饭，却发现家里的水缸没水了。想到自己的爸妈顶着烈日在地里帮她锄玉米，回到家连口现成的饭都吃不上，小娥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于是小娥也不管自己怀着孕身子重，提着水桶就去打水。不料刚打上一桶水，顿觉肚子疼痛难忍，直接瘫倒在地。她用手捂着肚子，忍痛拨打了120，随后又给母亲打了电话。父母得知女儿出事后，急忙扔掉锄头，向医院赶去。
　　 检查结果出来后，小娥和她的父母、公婆全都蒙了。孩子脑缺氧，必须立即手术，医生让家属签字，还问保大保小。小娥的婆婆当时就崩溃，瘫在地上哭得不行。最后还是小娥的母亲签了字，并告诉医生孩子大人都要。
　　 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小娥脱离了生命危险，孩子却因为早产和脑缺氧而被送进了保温箱，一家人又开始为孩子担心。直到这时，李刚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在了解情况之后，李刚后悔得直抽自己嘴巴。
　　 或许是上天注定有一段缘分，孩子的身体逐渐恢复，一天一个样，身体越来越好，李刚和小娥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觉得自己和孩子都很幸运，医生曾经怀疑过的脑瘫症状，似乎没出现在孩子身上。
　　 小娥和孩子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复查一切正常，娘俩就出院回家了。
　　
　　 二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小娥的身体已经恢复。她的女儿李欣也长得白白胖胖的，看着闺女那胖嘟嘟的小脸，小娥心里如春风荡漾，头顶的天空似乎变得明媚起来。
　　 时间如一缕阳光从树缝间一掠而过，转眼小欣欣已经一岁半。不知什么原因，她时不时地哭闹，搅得小娥心烦意燥。按理说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应该会走路了，可欣欣连站也站不起来，甚至放在地上，都坐不稳，身体前倾，头都快挨地了。
　　 小娥心生疑惑，带欣欣去村里诊所看医生，医生查看了一番，说孩子严重缺钙。于是每隔一星期，小娥就去诊所给孩子推一次钙。
　　 有一次小娥和母亲一起带着孩子去诊所，护士给欣欣扎了四五次针都没扎上，脚上、胳膊上、头上都扎遍了，还是扎不到血管，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小娥的母亲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就厉声斥责那名护士：“不扎了，把药退了！”
　　 临出诊所门，小娥问母亲：“咋把药退了，难道不给孩子治了？”
　　 “看看都把娃扎成啥样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咱们去别处给娃看看。”
　　 小娥母亲忽然想起有人给她提过一个儿科老中医，于是就带着小娥和欣欣去了那儿。老中医七十多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给孩子把了脉，用听诊器听了一下心脏，又询问了孩子多大了。
　　 老中医抱起欣欣，试图让她站起来。刚一放手，孩子就像一滩泥瘫软在地上，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他又拉拉孩子的胳膊和脚，最后面色凝重地对小娥说：“孩子不缺钙，可能是脑瘫。”
　　 听了这话，小娥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她怎么也不敢相信，欣欣终究还是没逃过脑瘫的“毒手”。她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母亲急忙将女儿扶稳。她向老中医详细询问孩子的症状，期望他刚才说的是口误。
　　 可老中医说得让她心服口服。首先，孩子已经一岁零八个月了，要是正常孩子早就会走了，可欣欣现在还不会走，肯定身体有问题；其次，孩子一放在地上软绵绵的，连坐也坐不稳，肯定不正常；还有孩子的目光有点呆滞，不像正常孩子那样机灵。因此，孩子患脑瘫的可能性非常大。老中医还建议不要给孩子推钙了，赶紧去大医院确诊一下，于是小娥和母亲抱着一丝侥幸带着欣欣向大医院赶去。
　　 不幸被老中医言中，小欣欣被医院确诊为“小儿脑性瘫痪”。六神无主的小娥终把诊断结果告诉了爱人李刚，李刚接到妻子电话，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回到家里，两口子守着睡着的欣欣默默无语。
　　 “咋办，治吗？”良久，李刚抬头问小娥。
　　 “当然治啊！不治孩子将来怎么走路？”小娥惊讶地望着李刚，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变得有些陌生。
　　 “你可要想好，这种病治疗费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想好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治病。”小娥斩钉截铁地说。
　　 事已至此，只能面对现实，好在小娥的父母、亲人很支持她的选择。第二天，小娥的父母再次送来了五千块钱，小娥的弟弟妹妹得知欣欣的病情后，也毫不犹豫向姐姐伸出援助之手。欣欣的爷爷奶奶也送来了为数不多的积蓄，李刚的亲朋好友也纷纷赞助，但这些东拼西凑起来的钱远远不够欣欣治疗的费用。一天的康复费用就要一千多，而且谁也说不清，欣欣何时能站起来，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不出奇迹的话，这其实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李刚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再后来实在借不出钱来了。
　　 看着李刚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娥心里也阴云密布，她思索了好长时间，说：“要不……就别治了！”
　　 “治就有希望。不治，那就一点希望都没了，治！”李刚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
　　 李刚的态度让小娥忍不住落泪，不是伤心而是感动。李刚其实是个合格的老公，也是个有担当的父亲。
　　 “孩子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我看到他们都是给孩子做推拿按摩，手法也没有多难，我都看会了，回家我也可以给孩子做按摩。”
　　 “人家都是专业的，你能行吗？”李刚焦急地问。
　　 “只要买个导推的仪器就能解决大问题，不过那恐怕得花一万多。有了导推仪在家就能天天做，能省不少钱呢！”小娥说。李刚没言语，闷着头抽烟。
　　 “买！”李刚用脚狠狠踩灭了烟头。
　　 俩人经过商议，决定将家里的蹦蹦车和猪羊卖掉。计划好一切，他们办了出院手续。
　　 李刚一回家就赶紧张罗卖蹦蹦车，卖羊和猪，没过多久，等来了一个合适的买主，一共卖了六千元，但离买导推仪还差四五千元。正当他们为钱的事一筹莫展之时，小娥的一位同学听到消息拿来五千元，但是她有一个条件，就是仪器买回来后也要给她的孩子推拿按摩。她的孩子也得了脑瘫，只是症状比较轻，走路后脚点起，腿有点拐，小娥欣然答应了。他们去医院打听，经过医生的推荐，商家优惠了一千元钱，终于买回来一台导推仪器。有了这台导推仪器，小娥给孩子做导推按摩方便多了。
　　
　　 三
　　 小娥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给欣欣做导推、按摩。她先用手将孩子全身按摩一遍，尤其腿脚处多按摩几遍，她特别仔细，力道也很重，孩子疼得哇哇大哭，刚开始小娥还会哄一下，时间久了就没那么多耐心了，孩子哭够了自然就会停下来。
　　 做导推时，孩子全身夹满电线，电流不停地流向身体各部位，到达经络不通处，电流就会在此不停地刺激神经，导致关节肌肉疼痛难忍，孩子疼得忍不住大声喊妈妈轻点。疼！听到孩子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声，小娥心如刀割，但转念一想，不这样做，欣欣将来不会走路怎么办。于是她将电流按钮调低，等孩子适应后，再慢慢将电流调大。
　　 做一次导推需要一两个小时，常常折腾得孩子脸蛋通红，全身汗津津的。做完之后，小娥再用手将孩子全身轻轻按摩一遍，让孩子全身得以放松。过后她也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珠，望着欣欣，她眼里全是爱怜。孩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全身酥软，没有一点力气。
　　 孩子被折腾成那样她也心疼，但她知道现在对孩子仁慈就是对孩子未来不负责任。刚才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疼痛难忍，可不能由着孩子的性子来。她要做的就是不间断地为孩子做导推按摩，使孩子能尽快站起来。
　　 三个月后，小娥惊喜地发现，欣欣腿上有力气了，竟然扶着炕棱能站起来了，虽然坚持不了几秒钟，但她终于看到了希望，胜利的曙光在向她招手，她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一定要继续坚持给欣欣做理疗，让她早日站起来。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走，小欣欣也在坎坷与磨难中成长，而且变得越来越坚强。
　　 小欣欣满三岁那年，自己终于能站起来了，不扶任何物体也能站立五分钟，这对于小欣欣来说，多么开心，多么值得骄傲啊！她两眼放光，激动地冲着妈妈大声喊着：“妈妈，我站起来了，我站起来啦！”
　　 “我们的小欣欣终于站起来了，我们的小欣欣是最坚强最棒的孩子！”小娥眼里含满泪水，竖起了大拇指。孩子笑了，小娥却哭了。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其中她与孩子所受的苦和累，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这期间，孩子还去南京一家有名的脑瘫医院做了次手术，回来又继续做康复训练。
　　 有一次，孩子被电流刺激得双腿抽搐，疼痛难忍。她含着眼泪大声哀求妈妈：“妈妈，别做导推……我受不了……疼……疼……”
　　 一声声呼喊如钢针刺痛着小娥的心。小娥的心在滴血，眼里含满了泪水，内心也矛盾起来：能放弃吗？如果放弃，孩子以后走路就没希望。可现在孩子那样痛苦，自己如何忍心啊！
　　 于是，她又俯下身轻轻问欣欣：“孩子，你想走路吗？”
　　 “妈妈，我想走路。”孩子泪眼汪汪地说。
　　 “想走路必须坚持下去，不能喊疼，否则你永远不会走路，永远躺在床，永远不能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去上学，永远不能去你想去的地方……”
　　 还没等小娥说完，孩子就抢着说：“妈妈，我不喊疼了，我能忍住。”接着，她睡直了身体，握紧了拳头，继续接受着导推的严峻考验。
　　 从那以后，欣欣每次做导推按摩，即使再大的电流穿过身体，她也一声不吭。她的双腿颤抖不止，看起来异常难受。豆大的汗珠顺着孩子的脸颊滚落下来，她咬紧牙关，脸蛋通红，双手紧紧抓住床单。她的手背青筋暴起，床单被她抓成一团，她也不喊一声疼。
　　 在漫长的导推过程中她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坚强。五岁那年，她终于可以站起来走路了，虽然一次只能挪动两三步，但对于小欣欣来说，是最开心不过的事了。
　　 她激动地不停喊着：“我会走路了，我会走路了……”
　　 “欣欣宝贝终于会走路了，明年就可以上学了。”小娥眼里充满了希望之光。
　　
　　 四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娥的辛苦也没有白费。小欣欣六岁时，终于学会了独自走路。虽然两条腿向里歪，走路像鸭子一样，跌跌撞撞，但她终于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上学了，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