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时，正赶上文革。那时教育方针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培养社会主义的接班人。
　　 德育体育，体现的方式大概是经常劳动，既锻炼身体，又培养品质。而智育方面，即文化课学习，相对来说时间就不算多。课后作业呢，则是少之又少。
　　 一学期交一块钱的学费，两本书，语文、数学，有时有一本常识课本，或是一本薄薄的政治书。至于练习册、课外图书、课外资料之类，一律没有。作业本和笔得自己买。那时，一根铅笔三分钱，一个作业本八分钱，大概二三十页，三十二开的小作业本；一支钢笔五毛钱到一块多不等。一个学期，作业本最多买三四本，两面书写，一行都不浪费，够用了。
　　 数学作业简单，一天就三五个题目，写五到七八行，至多不超过十行。语文作业也简单，一天的作业量不会超过半页纸。三年级后写作文，一本作文本也是八分钱，一周一篇或者两周一篇，一学期一个作文本足够用。
　　 有时，为了节约作业本，写作业用铅笔。本子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再用钢笔摞在上面打草稿。还有一些人，用橡皮将前面铅笔写的擦掉，可以再写一次。这种方式，用的人比较少，因为那时的作业本纸张质量不好，用橡皮擦的时候，一不小心，纸张有可能会破裂，得小心翼翼地擦，没有耐心的人是不行的；再者，要擦掉铅笔写过的痕迹，橡皮也是要花钱的，实在是省不出来多少。
　　 有时，特别是夏天，老师让大家到操场上写作业，我们都很高兴。找一根半尺长、手指粗细的树枝，在操场排成一排，一人大概占有两三尺宽，用木棍在地上写字。老师在巡视，看谁写的好，看谁写的快。发现问题，随时纠正。
　　 用木棍子写字，也有人作弊。作业经常是一个字写多少遍，或者一个字写几行。有人就找两根树枝，趁老师不注意，一次写两行。假如给老师发现了，少不了要被批评，重写。
　　 在操场写字，字体写的大一些，省去了纸张，也省去了笔墨，而且可以重复写。在那个年代，一分一厘的钱都要精打细算。现在看来，这种极及节省又环保的写字方式，在那时却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在操场写字，比在教室里自由多了，可以抬头看蓝天白云，可以听鸟语虫鸣，可以感受到东南风的舒适凉爽，感觉是在玩乐中学习，身心愉悦。
　　 那时，人们除了用小木棍子写字，也经常用土块写字。黄土粘性很大，找一块干硬的土块，可以在地上写字、画画。有时，嫌干硬趁手的土块不好找，就自己动手做。和一点泥巴，将泥巴搓成粉笔状，放在通风干燥的地方，过三两天，粉笔状的泥巴就干了，拿着这种东西，就可以在地上、墙壁上随意写写画画。如果算数学题，舍不得用纸打草稿，就用泥巴粉笔在地上算，算好之后抄到作业本上，可以节省纸张。
　　 粉笔状泥巴，除了用来写作业，多数是用来乱画的。小孩子闲暇之时，用这东西在地上、墙上画画。当初做这个东西，也是为了玩乐，不仅做粉笔泥巴，还做泥娃娃、碗盘、响炮等，是小时候玩乐的主要方式之一。
　　 后来，读书多了，知道了用芦杆在沙地上练字的欧母教子、用柿叶代纸练字的郑虔、在墙壁上书写的怀素等诸多故事，才知道在地上或其它东西上写字画画，历来就是一种节俭有效的方法。
　　 在操场写字，记忆深刻的是第三批简化字试行的那一段时间。那时写字，先写出原字，同时写出简化后的字，如“藏”，简化成上面草头下面一个“上”字，“量”将下面的“里”简化面“力”，“家”简化成宝盖头下面一个“人”字……这批简化字，我们写了好长一段时间，全部学会了，后来遭到许多人的反对，这批简化字又宣布作废了。在这批简化字里，大多数简化字写出来都觉得很奇怪，不像字，也许学写字也是先入为主吧。但是有一个字印象深刻，觉得既形象又好写：“愤”简化为“忿”。
　　 小学作业之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写作文。
　　 起初，是学写诗歌。当然是非常幼稚的诗歌。当时正在批林批孔，当时不叫孔子，叫孔老二，这当然是不敬的说法。孔子在漫画里丑陋无比，因为他要“克己复礼”，是封建落后的思想，所以要把他踩在脚下。报纸广播里，经常播放批林批孔的诗歌，听到过郭沫若的词作《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我们就照葫芦画瓢，于是写出了“林彪孔子大坏蛋，想把历史倒后转。”或者“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说是诗歌，其实就是口号，有些人不会写，干脆就抄写毛主席语录：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备战、备荒、为人民。”
　　 三年级时，开始学写作文。那时作文开头，我们常写的有两三种。其一：“当前，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在这大好的形势下，我们班组织了一次XXX劳动……“这大概是《记身边的好人好事》之类的作文；其二：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在社会主义国家里，我每天过着幸福的生活。而在台湾、在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少年儿童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们在资本家的压迫下，像牛马般的干活……”，这类作文，也许是要学习英雄人物的伟大事迹，如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舍身堵枪眼的黄继光，大庆石油会战奇迹的创造者——铁人王进喜，或者学习文革中“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闯将”、敢于交白卷的黄帅、张铁生等；其三：“今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趁着社会主义的东风，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为把我国建设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而奋斗！”这样的开头，也许要写学校组织的各种劳动吧。
　　 作文的结尾，也是大同小异。如“通过今天的劳动，我收获很大，懂得了农民种地的辛苦，懂得了劳动可以锻炼革命的意志，以后要多参加生产劳动，提高自己的思想认识。”或者，“通过XXXX的事情，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教育，认识到自己的那些想法是自私自利的，以后要学习XXX的革命精神，为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也许是这样“我们以后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的肆意破坏，要记得毛主席语录：‘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有流血的阶级斗争，有不流血的阶级斗争。不讲阶级斗争什么问题都不能说明。’”
　　 作文中间部分，主要是记叙，时常引用毛主席语录。如果想写的好一点，能引用毛泽东诗词，感觉写出的作文就“高大上”了许多。如毛泽东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就有特别喜欢的句子：“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还有：“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特别是最后两句，更是到处引用，那时经常讲“人定胜天”，要创造劳动的奇迹。似乎有了这些名句，会让作文变得更高级。
　　 那个年代，我们没有读过《诗经》和《离骚》，也没有学过《左传》《史记》；没有人教我们背诵唐诗宋词，也没有读过安徒生格林的童话；没有优秀作文选，也没有名著小说可以借来阅读。学过的课文里，有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文中为了纪念张思德，毛泽东引用了司马迁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心中常常琢磨，“泰山”之重和“鸿毛”之轻，这样的比喻是多么神奇。在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结尾处，“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如此热情洋溢地赞美白求恩，一个人的精神境界要多么高尚，才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能写出如此文采斐然的排比句，得有多么高超的写作能力啊！
　　 在小学，还用毛笔写过作业。
　　 起初，用小楷写作文。那时，买了毛笔、墨汁、墨盒，可是不会用毛笔写，觉得毛笔头太软，远不如铅笔钢笔写字快捷。写出的毛笔字，笔画粗细难以把握，时而粗，时而特别细小，真是奇丑无比。于是有人就将毛笔修剪一番，将笔尖剪齐，感觉这样好写一点。老师发现后，严厉地批评一番，虽然没有人敢反驳，可是背地里依然用修剪之后的毛笔。后来，有人更干脆，用钢笔蘸着墨汁写，假装是用毛笔写的。因为在那个年代，只有蓝色钢笔水。这种做法，很快就又被老师识破，于是批评、教育、罚抄写……
　　 用毛笔写作文的同时，老师又让我们准备了大楷毛笔，临摹写毛笔字。那时叫仿拓子。有一张字帖，夹在专门用来临摹的米字格本子里，要求一周写一张。上交给老师后，老师会在写的好的字上面用红色的毛笔画一个圈。发下来之后，首先数一数有多少个字上打了红圈，数目多时就很开心。
　　 那时写毛笔字，觉得太慢，消极怠工，成天想着什么时候不用做这一项作业。结果没有过一两年，毛笔字就不用写了。上大学后，选修了一个学期的书法课，可是写的字依然没有变好。现在，每当看到别人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心里就羡慕不已，后悔自己不懂书法，没有早点重视书写。最近几年，闲暇之余，抄写一些经典名篇，稍微注意了一点书写；同时买了一些名人字帖，欣赏其疏密相间、布白巧妙艺术之美，惊叹于书写者的潇洒气度和风韵精神。
　　 现在，到书店，或者网上购书，最显眼的地方、销量最大的，都是中学生课外辅导资料、中考高考模拟练习册；在教室里，每个学生的座位上，堆满了各科课本和学习资料。学生们更是急于完成各科作业，一天四到五个小时的时间，还是写不完老师布置的各科作业。周末、节假日，学校的印刷室里，一沓又一沓的试卷，都要发给学生完成。回想我们当初上小学时的作业，也许那才是真正的素质教育，每天的作业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每天在学校上自习的时间，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小时。课余时间，除了下地干活、做家务，还有充裕的时间去玩耍。那时的小学生，基本上没有人近视，家庭作业几乎都没有。
　　 也许，作业这么少的年代，再也不会出现了。在操场上写字，这样写作业的方式，也终将成为过去。
　　
　　 二〇二三年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