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让我疼痛了许久的牙，终于被一个美女医生从我嘴里给撬掉了。放在医用的盘子里，我乜了一眼，它的根部有三个尖刺，牙体色黑黄，形丑陋，令人有些惊恐。
　　 生命之初的时候，它是我身体里最纯白的一个东西，像一粒粒晶莹的珍珠镶嵌在我的嘴唇里。我虽无女子的樱桃小嘴，然而张口一笑，那牙也如石榴一般光洁耀眼。那时候我说话语速极快，常眨双眼，傲视别人，全凭这些伶牙和利齿。而今我的嘴唇依然红润完好，牙齿却不寒而栗——动摇了。而且它们带着黄黑的颜色，经不起风霜冷暖的侵扰，所以我不得不提前让它们中的某一员寿终正寝。也许它心有不甘，那也没法，它折磨得我太久，我已经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它咀嚼了太多的山珍海味，我几十年吃过的所有好吃的东西，它都最先尝试过，在吃的道路上，我从没有亏待过它，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它开始由白而黄，由光洁而粗糙，越来越变得丑陋，成了一个“黄脸婆”，——我怎么能忍受一个这样的东西在我嘴里瞎折腾呢。
　　 很多年，我一直认为：它虽小，我却一辈子不能弃它不用，没有它，我好像有许多的不自在。然而它最近一直想弃我而去，不停地用一种叫“痛”的感觉困扰着我，让我寝食难安。
　　 听母亲说，我一岁才长牙，所以语迟，——对于我，真是先有牙，才会有说话的权力。后来我读书时学一个词：“呀呀学语”，我就总说它是“牙牙学语”。牙与语言，似乎没有绝对的关系。倘若门牙掉了，我就不敢说话，——关不住风，说出来的话就含糊其词、语焉不详了，所以都是屁话。人家也懒得理我，我现在时常沉默，不是装深沉，是因为我掉了一颗牙。
　　 不过沉默也好，以后公众场所应该少去，——人多不去凑热闹。闭上自己的嘴，用眼示人，用心度人，以免使人看见自己的门面漏了风，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我六七岁换牙，掉第一颗，吐在手心里，大惊失色：妈呀！我的骨头从嘴里掉了一块！母亲笑我傻：换牙是生命里正常的事！惊爪爪干嘛？于是听母亲的话，捡起来，把它使劲地抛在房顶，——对于牙，需要一种虔诚的祭礼。
　　 多年前读小说《三国演义》，里面有一位将军被人射中眼睛，拔箭脱眼球大叫：父精母血，弃之可惜！于是一口吞了眼珠，继续披挂上阵，然后全胜而归。那时我就想，倘若不吃那颗眼球，也许赢不了这一场仗。眼与牙，均是身体的一小部份，犹如发须爪。不过眼更重要，无眼便是一团黑，什么也看不见。牙次之，发须爪，更次之。后来曹操说，削发可以代首，于是发也开始变得重要了。
　　 想起一句广告词：“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如此这样，牙也就更重要了。但是牙掉了，不能吞进肚里，只能送上房顶，否则真成了“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苦逼啊。
　　 一口牙分门牙和槽牙。最后姗姗来迟的称尽头牙，不仅无用，反而折磨人。门牙负责撕扯，槽牙负责咀嚼，尽头牙嘛，只能拔掉。一朋友前日听说我拔牙，笑说：“人生唯牙齿和爱情不能自拔，左右皆是痛苦。”于是二人捧腹大笑。
　　 一块食物，总得先经过门牙，再到槽牙。门牙干活总不上心，朝三暮四，浅尝辄止，但却可以装点门面，光彩照人。而槽牙对食物总是细致而周到，软磨硬泡，食物缓缓流入腹中，方使人惬意。凡是食物，不经过槽牙就吞进肚里的，只能品味，却尝不到真实的东西，所以叫“囫囵”。儿时读书，老师讲读书的道理：要一边读，一边思索，不能“囫囵吞枣”，只图一快，那样只会皮毛，不知究里。所以年少读书不求上进，白白浪费光阴，总让老师恨得咬牙切齿。
　　 人无槽牙不行，所以槽牙健全的人，是幸福的。
　　 《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刘姥姥第一次见到贾母。两位老人家拉起了家常。
　　 贾母问：老亲家多大了？
　　 刘姥姥回：75了。
　　 贾母又问：眼睛牙齿如何？
　　 刘姥姥回：还都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牙虽是小物，然而却是身体的一个指标。“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每每想到这句话，总往自己的肚皮上瞅，——这一身肥肉，都是这一口好牙惹的祸。
　　 所以很羡慕刘姥姥的身体，年过75岁才松槽牙，我年方不过五十，已经拔了一颗槽牙，所以她老人家的生命力令人望尘莫及。古人说，发落齿摇，便是暮年的情状。于是便有些惶恐：我莫非真的老了？
　　 韩愈的《赠刘师服诗》中写道：“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馀皆兀臲。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栗与梨。只今年才四十五，后日悬知渐莽卤。朱颜皓颈讶莫亲，此外诸馀谁更数。”
　　 看诗人虽有惆怅之感，但更有调侃之味。人生短暂，如花美眷，抵不过逝水流年，人既已老，牙既已掉，从此也就顺其自然而然了。
　　 不过，现在好了，槽牙落了一颗，吃饭时总会顾此失彼，全靠一边的槽牙卖力。所以饭菜也不复原来香甜，总拣些软烂的东西尝尝即可，一日便可少食饭量，——看来，那肥滚滚的肚皮，终于得救了！
　　
　　
　　 2023年6月20日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