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光脚丫轶事(散文)
1
我把一只脚放到石子上,脚掌心立刻温暖起来,一股厚重的热度从脚下升腾,传遍身体,连思想都暖呼呼的。
这是一座大型的城市洗浴休闲中心,坐落在我家南侧的另一幢大厦,三楼是各种汗蒸房。这里有个特点,除了洗浴间,人们一律光脚。无论走到哪个区域,不是理石、地板、地毯,就是布质包装的地面,人们可以轻松自由地来往,脚掌舒适清爽,不必顾虑或者担忧什么。我常常在各个楼层的不同功能区散步,用脚掌体验理石的凉爽滑腻,布质的弹性柔软,感受舒展脚丫的惬意。
我喜欢自由。我对身体自由的理解,就在于双足。只要这个地方适宜赤足,我就快乐。
此时,我试探着进入铺满火山砾石的区域。已经有两位女士悠闲地躺在砾石上,一位戴着眼镜,侧举着书本阅读。我也觅个角落,枕着木质的枕头躺下来。小小的砾石在身体的挤压下,发出哗哗的撞击声,像一片流水从身体的桥下淌过。初始,觉得砾石的温度有些微烫,但仰卧之后,便觉得温度格外适宜,热而不烫。
在这种温馨的氛围中,我也想读书。这个时候很适宜阅读短小精美的文字,譬如短篇小说、散文、诗歌之类的,让文学也散发出温润来。可惜,我没有带上书。于是,我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五颜六色的砾石上,阅读这些纤小滑润的火山石,似乎也有某种文学的感染或者启示。
我抓了一把砾石举到眼前,它们或青或绿,或白或黑,略微松开手掌,它们骨碌碌地滑落,像水珠,晶莹清澈。在砾石温度的烘托中,一种身体的惬意从腰腿部开始蔓延,渐渐传递到全身,骨骼和肌肉舒展开来,仿佛一汪水流经一片鹅卵石铺就的河床,轻松、柔软、透彻。几个小小的女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她们咯吱咯吱地笑着,小脚丫拍在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像一群鸟儿翅膀扑闪着飞过我的眉睫。一首《村姑》诗从记忆的罅隙里飘了出来:“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我有些困乏,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眸。恍惚间,仿佛躺在远古的河岸上,远处耸立着一座火山的影子,不远有一片树林,几个远古人从我身边跑过,追赶一只羚羊,或者梅花鹿,他们赤着脚……
2
祖母是小脚女人。我见过那双脚,很美,也很怪异。
小时候,我在祖母凝视的目光中渐渐长大。那时,我喜欢在院落里跌跌撞撞地奔跑,追狗撵鸡,即使摔倒了,哭的也很快活。当然,穿着鞋奔跑并不自在,也减少了奔跑的乐趣。于是,我总是逃离祖母的视线,甩掉鞋子,也因此经常受到祖母训斥。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穿鞋。那些小狗小猫、那些小鸡小鸭、那些小鸟小虫,都不穿鞋,却能疾奔,甚至还能飞到天空。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祖母,却每每得不到回答。她总是颠颠跑过来,笑吟吟地按住我,然后把鞋子套在我的脚上。
我最喜欢夏季的雨天,只要祖母稍不留神,便冲出屋外,光着脚丫在雨中奔跑跳跃。但更多的时候,是趴在祖母面前的窗台上,贴着玻璃看窗外的雨,看雨中飘摇的杏树,枝叶绰约,看地面一个个水泡泡,瞬间生成和幻灭。
有时,祖母不理我,盘腿坐在炕上,兀自解开长长的裹脚布洗脚,我惊讶地看着。黑色裹脚布的尽头,陡然出现一双洁白得耀眼的脚。洗过脚后,祖母再麻利地缠上裹脚布,一圈圈一层层,从脚底一直缠到小腿。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缠上那么厚、那么长的布带。更无法想象,就是那双小脚,无数次踏着河堤的杂草,疾行二十里地,带着我返回乡下的故乡。一次,我注视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双小脚。刚刚触到,就挨了轻轻拍一巴掌。祖母羞赧地笑了说:“调皮鬼,不许碰啊!”从此我就很听话地不再摸了。只是,依然充满疑惑地看着,看她一遍遍虔诚地解开、精心地缠紧,表情肃穆,仿佛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后来才知道,对于经历满清末年的女人来说,那确实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一个时代的女人,用裹脚来表述女性特征,诠释女性时尚。裹足,通过束缚足部来雕塑女性美丽的一种畸形时尚,在现代黯然消失。那些颠着小脚的窈窕身影,湮灭在时间的河流中,再也不见踪影。
祖母生于二十世纪初叶,从小裹足,历经漫长的九十多年,人世沧桑,朝代更迭。直到离世,那双脚却一直没有获得自由。
3
哒哒哒……
我在屋里,常常会听见女人高跟鞋触地的声音。我知道,妻子回来了。
妻子有个习惯,年轻时喜欢穿高跟鞋,由此,脚骨也被高跟鞋矫正得有些变形。但她依然对高跟鞋情有独钟,不肯放弃。不过,高跟鞋也确实让她更加美丽。她身材匀称,腰身纤细,只要登上高跟鞋,瞬间就窈窕起来。无论身着西裤、西裙,还是连衣裙、长裙,都有一种身形颀长的感觉,女性的特质陡然凸显出来。而且,我发现,似乎还有一种放大的功能。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曾经流行一款红色高跟鞋,鞋尖和鞋跟包嵌着金黄色的金属花纹,充满奢华富贵感,也成为一种时尚,称为“女人王”。不过,价格不菲,相当于当时普通月工资的二三倍。妻子为了拥有这样一双鞋,不仅自己省吃俭用,还兼而克扣我的烟钱。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妻子终于把幸福的双脚伸入到一双“女人王”中。那天,她拽我上街,挽着我的胳膊,快活地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擦拭鞋面的浮灰,放在鞋柜里,一般的日子还舍不得穿。不时,会取出来端详一番,或者,对着镜打量自己,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幸福的表情,似乎与祖母爱惜自己的小脚颇为相似。
我困惑,她们究竟相隔遥远,还是近在咫尺。
吧嗒吧嗒……
我知道,妻子进了屋。此刻,她的第一件事情总是在玄关里迅速甩掉了两只鞋子,之后才是丢掉挎包,脱去外套,然后,燕子一般飞扑到床上,喊叫着“快来啊,给我揉揉脚”。于是,我便仆人般半蹲在她的脚下,搓揉那双狼狈不堪的脚。那双脚骨骼扭曲,我每每不忍看,扭开恐惧、怜惜的目光。
至于玄关里的高跟鞋,总是落寞地东一只西一只,侧歪着露出尴尬的表情。
一次,在揉脚的时候,我很哲学地问:“当美丽与舒适发生碰撞时,你选择什么?”
“当然选择美呀!”她用一种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仿佛我很另类。继而又得意起来,冲着我撇撇嘴。
其实,那时我理解并且体谅她追求美丽的激情。后来,中年的妻子渐渐对高跟鞋减少了趣味。那双颜色红艳的高跟鞋,也早已不知了去向。
有一次,我听见她压低声音叮嘱女儿:“尽量少穿高跟鞋!”
4
二十岁上下时,我曾经喜爱一种“三接头”皮鞋,这种皮鞋前端细尖,看上去很帅气。刚下乡时,母亲给我买了一双。我穿了很久,也因鞋尖的过度挤压,大脚趾指甲蜷缩,深深嵌进肉中,为之后的生活带来某些痛苦和困扰,至今都不能独立修剪脚指甲,而需要修脚师来处理。那时,我痛并快乐着,而后来却无法快乐起来,倒是内心一直隐隐作痛,暗自谴责自己不羁的青少年。挥霍青春,其实也需要代价。
后来,读《红楼梦》,常在第一回看到“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癩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的描述,哑然失笑之间,也有所领悟。于是,就很少穿瘦削类的皮鞋,开始为自己的双脚寻觅自由。我逐渐意识到,人类身体的自由,最根本的诉求,是双足解脱。如同一棵树,只有根系自由发展,才会枝叶茂盛;也如同一条鱼,有一面舒展宽阔的尾鳍,才能自由游弋。
我开始喜欢赤脚,只要环境适宜,我一定要除却鞋袜,让双脚自由快活。在南京的雨季,我常常拎着鞋子绾起裤脚,赤脚在雨中行走,享受双足拍打秦淮河岸雨水的快乐。老年了,在大连星海湾的海滩散步时,一时兴起,也会脱掉鞋子,赤脚走在沙滩上。踩在海滩的沙石上,脚底有些微微的疼痛,但那种自由张开脚丫抓紧地面的感受,令我无比惬意,心境也格外舒坦。
由此,我羡慕渔民。他们为了在船板上站稳,大都终日光着脚,用粗大的脚趾抓牢甲板,敏捷地劳作。所以,他们大都有着灵活壮实的双足。至于回到自己的住处,我肯定要赤脚,连拖鞋都不穿,把脚掌亲切落在地板或者地砖上,轻柔随性,自由温馨。而且,只要摆脱了鞋袜,脚丫自由地活动,就整个身体舒展,心境平静,思想流畅,积郁的所有烦恼、忧愁、疲惫,都随着足底的解放消失殆尽。
我也讨厌恒久地居住在城市,衣冠楚楚,西服革履地行走在铺着地砖的街道上,而是渴望迁居到一座山村,有一幢自己的石屋。屋前有一小畦菜地,屋旁有一条小河,屋后有一片小树林。最好,周边还有一块带有斜坡的草地。于是,便可以整天裤脚绾到膝盖上,光着双脚,随时踏进菜园,趟过小河,钻进小树林,穿越草地。总之,我的脚掌应该紧紧贴在土地上,浸淫在河水里,紧紧依附于大自然,用足底的毛孔吸吮自然的气息,像远古先民一样,有一双粗壮的脚板。
沧浪之水,可以濯我足。应该是人类与自然沟通的一种最自由、最简洁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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