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里，二叔习惯在阳光晴朗的上午，将房子里住着的瓦罐，一件一件小心翼翼抱出来，晒晒太阳。那些瓦罐，分成两种。一种是泥土烧制的，一种是美丽坚硬的瓷器，上面绘着漂亮的花纹，翩翩起舞的蝴蝶，古代仕女。它们诞生在不同的地方。泥瓦罐是在南河村桥西头北屯的一孔窑，经过窑匠几昼夜冶炼出来的。二叔年轻时，在那孔窑烧过泥瓦，烧过砖。二叔将一锹一锹黄泥搬运到平坦的地段，挑碧流河的水，搅拌好泥，再一口一口喂在一台机器里，压出泥坯，晾干。一块一块垛进深不可测的窑里，二叔就守着那孔窑，烧一把把柴禾，让泥坯变成砖。手工做出瓦罐，进行烧制。出窑的瓦罐，站在一片开阔地，等着人和车把它带走。瓦罐是要打量每一个买走自己的人，无论是城市的，抑或村子里的，瓦罐不会随随便便被撬走。二叔是窑匠，南河村的父老乡亲这么称呼他。二叔是一位倔强的窑匠，他不允许买走瓦罐的人，糟蹋瓦罐。
　　 在二叔眼里，瓦罐是他的兄弟姐妹。二叔很体面地嫁走一只只瓦罐。在村庄，瓦罐们有尊严的活着。瓦罐坐在二叔的院子，接受二叔一次次的注视，抚摸。那年，二叔和二婶吵架，二婶砸碎了一只盛咸菜的瓦罐。一地的碎片，在光影下像一枚枚刀子，二叔扬起得巴掌，又颓废地落下。二婶当年是相中二叔烧制瓦罐的手艺，才嫁进门的。二婶是镇子里的姑娘，父亲是小学教师，母亲是种地的。二叔推着一三轮车瓦罐，在镇子农贸市场蹲点卖。二婶去缫丝厂上班，经过二叔的摊子前，就被精致的瓦罐吸引住了。二婶听说，这瓦罐出自二叔的手，眼含秋波，温柔似水。她隔三差五，在二叔这买走一只一只瓦罐。
　　 有一天，二叔不由问她，为什么买那么多瓦罐？家里是腌渍酸菜的？二婶羞答答地低着头，仿佛一朵牵牛花。二婶说，瓦罐太好看了，每一件都是艺术品，她送给远方的姑姑、娘舅了。二叔信以为真，更加努力地烧制瓦罐。有一个黄昏，窑场外的白杨树落着两只喜鹊，一颗滚圆滚圆的日头安静地泊在树梢。
　　 二叔走出窑洞，发现穿着湖蓝偏襟褂子，黑筒裤，扎着大辫子的二婶，冲洞口张望着。二叔心头呼啦啦架着一团火，他赶紧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谁想二婶咯咯咯笑，笑得前仰后合。二叔莫名其妙，二婶掏出兜里的一面小镜子，递给二叔。二叔一看，他一张被黑灰抹得五迷三道的脸，噗嗤也笑了。二婶来了，不是空手来的，她要看看二叔的窑，看看二叔是怎么烧制瓦罐的，看看二叔的村子，二叔的砖瓦。在那个风轻云淡的四月末，二叔的手心里落了一封信，实际上就是一张纸条。二婶叮嘱，待她走后再看。
　　 二叔不傻，外表憨憨的二叔，他的内心是丰盈的，他清楚，二婶给他的是情书。月光底，什么鸟的叫声像一滴露珠，清脆地落进二叔心扉。二叔，借着月色，展开纸条，一行行清秀的文字，像一朵朵杏花瓣，纷至沓来。二叔那晚枕着二婶的纸条，睡得比任何一个夜晚都甜蜜。
　　 二叔的瓦罐，慢慢走出村子，进了一座一座城。二叔的瓦罐，带着二叔的体温，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生出一片村庄的气象。瓦罐像村子的格桑花，老柳树，木头板车，瘦骨嶙峋的枣红马，水中的残阳，麻雀，燕子，蜜蜂，咣啷咣啷响的自行车，将乡村栽在城市里，种在高楼上。二叔是南河村，第一个把村庄山水人文，飞沙走石，草木花卉通过瓦罐，背进大都市的人。
　　 二婶真正成了二婶后，她辞去工作，和二叔一起烧窑，烧出一批一批精致的瓦罐。走到哪里，均可以看到二叔烧制的瓦罐，它们行走在民间，在大街小巷，在无尽的烟火中。二叔的院里有座藤，藤上结着葡萄，也结南瓜，黄瓜，葫芦。二叔的儿子十岁大，那天日落西山，队长老乔来了，他一进门，二叔的大黑狗就使劲狂吠，二叔坐在板凳上，用工笔给瓦罐画一树树梅花。二叔呵斥住狗，没有起身。二叔那些天左眼跳，乌鸦来了好几只，挂在二叔家白杨树聒噪，二叔感到有什么事发生。果然，老乔取出腋窝夹着的公文包，说明来意。北屯的人把二叔告到镇里，说他烧窑，一咕嘟一咕嘟的黑烟，污染严重，说二叔只顾着低头发财，不管屯里人死活，烧瓦罐的黄泥，被吃得所剩无几，原先是一大片肥沃的黄泥地，全被二叔做成瓦罐，砖卖掉了。屯里没了耕地，老百姓吃啥？老乔说，我也没办法，民意不可违。老乔让二叔在一份合同上签字，那是迫使二叔退让窑场的指令。二叔看看二婶，二婶给了他一个背影，咣当摔上门，回屋了。二叔还能怎样？签字吧。
　　 二叔想起那几年，玻璃在夜里被飞来的砖头砸碎，墙头上躺着死蛇，死耗子，猪圈里还有农药瓶子。停在窑场外白杨树下的摩托车轮胎，常常被一根钉子或其它锐器扎破。蹲在地上的瓦罐也挨了石头揍，碎了一只又一只。二叔有时候想骂街，骂红眼病的人，二叔视瓦罐为生命，谁打碎瓦罐，等于要了他的命。二叔会一天里，对着碎瓦罐，粘粘补补，修来修去。他用透明胶布，拼凑好碎片，瓦罐虽不是完璧归赵，不仔细辨别，看不出它的裂痕。二叔左思右想，还是算了，小骏在学校被同学孤立，说小骏是暴发户，是窑匠的崽子。二婶去找过那些孩子，买一口袋水果糖，给他们吃。这帮家伙，就和小骏好一阵，翻眼猴子，过一阵又坏了。欺负小骏，告诉小骏班主任罗芳。罗芳说，我也无能为力，最多在课堂批评几句。二婶生怕小骏得抑郁症，给小骏转学到镇里中心小学。小骏放学去姥姥家，二婶也去娘家住。二叔和二婶生了罅隙，是老乔代表镇上和北屯人，收走窑场后。
　　 二叔没了窑场，就没了魂。生长在二叔家的瓦罐们，被二叔一回一回抱出来，坐在太阳底。月色中，二叔为了活下去，又改做石活，木雕。他之前有绘画的功底，一根不起眼的木头，通过他的精雕细琢，便有生机勃勃的虫鸟鱼兽降生人间。石狮子，石像，石鱼，尘世万象，形形色色的飞禽走兽，奇花异草，山水森林，二叔令它们栩栩如生，他吹一口气，木雕就有了呼吸。他简单的描刻一笔，画龙点睛，动物，植物们活了。木雕和石刻，让二叔的日子，丰腴起来。二婶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二婶对陈旧的瓦罐，不冷不热，不像以前每天用清水，用干净的抹布，擦拭瓦罐，叫瓦罐体面的，风光地活在世间，哪晚雨雪封门。二婶拿瓦罐当尿壶，二叔反抗也没用，二婶有话等着。瓦罐好，又不能陪二叔睡觉，给二叔生孩子。
　　 二婶在镇上一家陶瓷店，买来一只只陶瓷，有景德镇的，还有广东佛山、潮州、河北唐山、山东淄博、河南长葛的陶瓷。它们长着细腻的皮肤，手感光滑，也有各种图案，花纹。轻轻碰一下，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微弱，敏感，空灵。像多病的林妹妹。和二叔的泥瓦罐截然相反，二叔的瓦罐，质感粗糙，但结实。发出的声响是咚咚咚，掷地有声。二叔依然用瓦罐盛菜，盛汤，盛粮食，盛一切能够盛的东西。他觉得瓦罐盛得稻米，新鲜，保持着收获时的香气，品质。二婶认为泥瓦罐土气，粗俗。市面上，博物馆里，文化室内，有几只泥瓦罐？基本是著名陶瓷厂出品的陶瓷。高端大气，显身份。二叔说服不了二婶，二婶也说服不了二叔。他们各用各的，二叔的泥瓦罐，每隔一段时间，会被挨二婶的一只脚踢，左脚一下，右脚一下。二叔夜里，对着二婶的大象腿，咬牙切齿想捶一顿。那会儿，二婶不仅爱二叔，也爱二叔烧制的瓦罐。就是在北屯窑洞里，二婶朴在二叔怀中，二叔浑身触电，热血沸腾，将二婶啃了，现在，这是怎么了？二叔想不明白，想得头大，索性不想了。二叔住在堂屋柜子，箱子上的瓦罐，也统统被二婶的陶瓷取代，坐在最显眼的位置。
　　 二叔的瓦罐像一盘破败的棋子，散落在墙根、树下、鸡棚、马厩，它们敞着胸，盛一罐子雨水，柳絮，花泥，和日月星辰，风霜雪雨作伴，白天看云，看雁阵，看树叶婆娑，看乌鸦飞来飞去，听竹扫帚在院落沙沙沙发出声音，猪叫，鸡打鸣，鸭子嘎嘎。鹅抻着脖子汲一口瓦罐内的雨水，听二婶蹲在桃树底，撒尿哗哗哗，二叔杵在门口，对二婶不满地嘟囔。偶尔也有蜘蛛和虫子，蜥蜴落在瓦罐里，瓦罐不知不觉做了虫子们的归宿。瓦罐静默不语，二叔在某一时刻，为瓦罐清理尘埃，洗一洗身体，走远的岁月，星辰，马的嘶鸣，羊的咩咩，谁伸到墙里的笛声，鲜衣怒马地展现一次。每一只瓦罐，缺口的，裂纹的，掉色的，被磨成透明薄片的，躺着的；横着的，竖着的，扣着的，空着的，瓦罐们像开在大地身体上的花儿。对二叔来说，不管瓦罐以什么姿势示人，二叔能轻易破译瓦罐的语言，通向瓦罐的几条路。
　　 二婶离开南河村时，小骏到县城读初中了。二婶没带走一件陶瓷，她说，总该给过去留点什么？二婶不屑这些陶瓷，那个新家有二百多平，男人不会接纳二婶的破陶瓷的。二婶是主动让出她与二叔的共同财产，净身出户。二叔想争小骏的抚养权，小骏斩钉截铁选择跟二婶走。二婶和小骏走得那个午后，天下了一场中雨，雨不是瓢泼那种，而是遵循渐进，慢条斯理地落。二叔喝了一瓶牛栏山，醉得摇摇晃晃的二叔，躺在一堆瓦罐间，沉沉睡去，睡得日头偏西，月牙升起。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二叔站起身，凝视着一只只残缺不全的瓦罐，弯下腰擦拭干净，抱回屋，一只一只缝补，用胶布，用碎布头，修整过的瓦罐，放在柜子上，神采奕奕的。二叔欣慰的笑了，他早想给瓦罐一个家，瓦罐本来就住在房间里。二叔守着瓦罐们，抽一袋烟，又抽一袋烟。
　　 二叔关上门，呷酒，孤独的舔着伤口，把情绪揉搓进根雕里，石活上。月光下，对着瓦罐叙叙旧，唱一支曲子，嚎几嗓子，解解乏。掀开门，二叔仰着头，摩托车驮着工具箱，去各村镇揽石活。二叔像一只陈年瓦罐，挣扎着，匍匐着，在学会渐渐忘却，曾经的伤痛。他收拾起二婶留下的陶瓷，不想每天对着陶瓷，想一个人，想一整天，想一整夜。恨意如丛林横旦在二叔心里，扎成栅栏，冲不出，飞不去。瓦陶与陶瓷，终是两个层次，不一样的概念。就若二婶，倾慕华丽的生活氛围，二叔更接近于泥土和烟火。
　　 二叔想小骏了，就骑摩托车到六十里外的小城，躲在小骏中学门口的梧桐树后，偷偷看一眼小骏。二叔做石活，木雕，衣服裤子没空洗，脏兮兮的。他不想小骏在同学老师面前丢面子，小骏极爱面子，小骏的脸像二婶捯饬来的陶瓷，能映出人的影子。小骏小时候喜欢瓦罐煲得鸡汤，他一看到瓦罐里袅袅的鸡汤，眼珠子放光，像闪着亮晶晶的小星星。小骏喜欢瓦罐，令二叔很欣慰。一只纯朴的瓦罐，盛人间美食，美味，谷物和天地，小骏喜欢是对的。瓦罐是大格局的，从泥土，到窑洞，到火的烘焙，到压缩成型，到光鲜亮丽行走江湖，到落幕，瓦罐毫无怨言，瓦罐每去一个村子，或者城镇，二叔都遵从它的内心。就像此时，二叔不得不低着头，面对小骏。二叔不敢惊扰小骏，他唯恐一不留神，把小骏这个儿子彻底弄丢了。
　　 那天，飘着雪花。二叔一早煲了母鸡汤，找红布里三层外三层包严实，下雪路滑，二叔坐客车，去小骏学校。他没发亲手把鸡汤交到小骏手里，委托门卫广播里喊来小骏，二叔在隐蔽的地方，观察小骏。小骏眼神忧郁，脚步噗哒噗哒，望望天，脚尖踹踹雪，心不在焉的晃悠过来，保安把瓦罐递过去，小骏什么也没说，拎着往回走，不忘朝二叔这边撒目了几秒钟，之后，就头也不回走了。那天，农历十一月初六，小骏的生日。
　　 二叔再一次去看小骏是在腊月末，虎年快到了。二叔想委托保安，给小骏捎一件羽绒服，品牌的，波司登。花了二叔一千五百元呢！保安哏哏哧哧，二叔递上一盒黄鹤楼，立马好使。保安屁颠屁颠送到小骏的教室。就在二叔一偏右腿，想骑摩托返回时，他看见梧桐树后，校园墙根儿，孤零零站着一只瓦罐，走近，认清正是二叔用来盛鸡汤的那只！瓦罐缺了拳头大的口子，这个角落是保安存放纸壳，破铜烂铁的地方。瓦罐是被小骏扔掉的！二叔的心疼了，一阵一阵，刀绞似的。
　　 二叔跟我父母盘腿坐在大炕上，吃着酸菜五花肉，老豆腐火锅，抿一杯高粱酒，窗外大雪纷飞。我家的饭桌，碗柜箱子，长年累月，雷打不动住着二叔烧制的瓦罐，即便二叔的窑和黄泥地被集体收回，那些年，二叔烧制一批瓦罐，就捡最好的送父母一只，积攒多了，一辈子用不完。酒酣耳热，二叔讲起他与瓦罐有关的一生，包括小骏，二婶。
　　 雪没有停的意思，远山被一片白覆盖，近处雪铺了一层又一层，足足有馒头那么厚了。二叔仰脖儿，咕咚一口酒，说，二婶想复婚。二婶被那个男人甩了，小骏都不稀罕他，二叔犹豫不决。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吗？父亲劝了很久，夫妻还是原配的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小骏是张家骨肉，不能不认！二叔沉默了，天地间唯有雪花，噗噗噗，落。
　　 回老家陪父母过春节，去帮二叔贴春联。二叔劈了一剁柴禾，炕烧得热乎乎，炕头卧着一个瓦罐，罐里是国光苹果，橘子，瓜子，大白兔奶糖。厨房大铁锅沸腾着大骨鸡肉汤，一只瓦罐蹲在灶台，急不可耐地盯着鸡肉。二叔的瓦罐，精神抖擞的活在老屋里。与瓦罐一道，伫立在壁橱箱柜上的是二婶早年淘漉来得陶瓷。
　　 二叔脸上的褶子，也笑成一朵朵菊花。二叔不卑不亢，像极了一只经过火舌千锤百炼的瓦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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