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是一样的，却发生着不一样的事。同一棵树，旧的枝条长出新的叶子，今年也比去年高了一些。地里的草被我们清除了，我们用刀砍，用火烧，以为它死了，从此彻底根除了。谁知第二年又郁郁葱葱，赌气似的疯长。接着我们再去做同样的事，以为又是一次胜利。其实在我们看不见的地下，它们的根已经根深蒂固，龙盘虎踞一般地结实了。
　　 有一句谚语说的是，世界上从来不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什么都是不一样的，只有相似，却没有相同。我们重复的光阴也是如此，今天和明天，从前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环境下所发生的人和事，早已物是人非。世事难料，在相似的包容之下，变异的还有我们的心态。一个人总会长大，分析和认知也会有一定的高度和深度。有时候了解的越多，并不是旗开得胜。相反，增添的倒是一种失落和痛苦。小时候谁都盼着快点长大，以为长大了就会应有尽有。可是长大很快的，一年一年不由自主的，应有尽有没有实现，失魂落魄倒增加了不少。这时候才突然觉得年幼无知，真的是天大的幸福。于是我便想起童年的时光来，特别是在夏天。在我的印象里，麦子收割完了，颗粒归仓之后，关中平原上的夏天才真正地到来了。
　　 这时候最幸福的就是睡懒觉了，一直睡到日照三干，在鸟鸣环绕中慢慢醒来。厨房里有母亲熬好的大米粥，案上有新摘的黄瓜，洗好的西红柿。灰灰菜也是最好的，凉拌的时候有蒜泥和陈醋，吃起来酸酸爽爽，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回过头再去找家里人，一个人也没有。父母早就下地了，趁着早晨的凉爽，可以多干一些活。玉米刚冒头，需要薅苗留株距。拣最茁壮的留下，矮一些的，弱不禁风的就只能忍痛割爱了。为了腾出空间，只好牺牲它们。优胜劣汰在哪里都是铁定的规律，有生命的，没生命的，面对的都是一样的现实。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一大片地就干完了。因为薅苗总是蹲着，几亩地下来，腿脚麻木，腰酸背痛，身子都直不起来了。
　　 然而我吃完饭了，精神饱满，脑子里转悠的却是另一些事。玩是永远也不会厌烦的，而且花样很多。也没有固定的项目，碰见什么就玩什么，不亦乐乎。树上的知了便是一种，也可能是因为飞的缘故。现在看来，我幼小的心里所渴望的，也并非都是无聊之事，关于飞翔早就给我命中注定。至于实现与否，那都是后来的事，虽然被我硬生生的糟蹋了，但当时却是有目共睹的。我爬高下低，上天入地，任何危险毫不畏惧。
　　 我们那里的知了是很灵的，我总觉得它得道成仙，修炼成精。你要捉它，遥遥无期的距离，它也会吱的一声长鸣，嘲笑似的飞走。有时甚至转一个弯儿回来，朝着你撒一回气，暴风骤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泄下来，那是它在向你尿了。好在这种侮辱并不比同类的侮辱来得可耻，心里也就不和它计较了。但只能望洋兴叹地看着它飞走，手足无措。也有大意的，真拿自己当成了神仙。眼睛所能及的不远处另一棵树上，眼看着它落下去。于是，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像伏击的猫。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因为高不可攀，它在另一个枝头上狂欢。无法触及之高度，只能狠狠地抱着那棵树使劲地摇。这时惊动的倒不是一只，滋啦滋啦的从满树碧绿的叶子里射箭一样地窜出，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偶尔也会逮着两只，正做着苟且之事，一时的贪婪变成了我的囊中之物。我是一个得胜者，却有那么一点脸红心跳的小刺激，胜之不武。
　　 我能从他们的腹部分辨出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凡是开两个小孔，具备发声器官的就是我的同类。它方方正正，四肢发达，看起来强劲有力。背部的颜色深黑发亮，带着饱满和健康。而另一只就要稍逊的略小一些。女同志嘛，千巧弄云，小鸟依人，看起来秀气苗条，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滋味。不过，我是不会怜香惜玉的。既然是我的战利品，就要由我处置。翅膀是不能留的，它在心里挣扎，只要一露头，立马就会展翅而去。我可不愿意再被它愚弄。心狠一点的话，连脚也都折断了，只留下光光的身子，在我的手心里蠕动。运气好的时候，还会再逮上一两只，等到捉的多了，拿一根草茎穿起来，就像现在的烤串。这时着急要做的就是生火了，一把茅草就能大功告成。去头除尾，留下它的脊背，足足有拇指盖那么大一块，纯纯的瘦肉。无需盐巴，我也会吃的津津有味。
　　 渠岸上有一种草根，像竹节一样，脆脆的，嚼起来甜丝丝的，算是一种美味了。那里土质松软，特别适合它的生长。彼时不知道它的名字，现在知道了，它叫白茅根，是一味中药。我为了得到它，也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因为要掘土，要挖坑，这样对于水渠来说算是一种破坏，程度不亚于鼠洞所以那都是偷偷摸摸的行为。躲在草丛里慢慢地掘土，坑越来越深，足以把自己掩藏起来。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时候好像没有那种概念。发现一根拔出来，随即就往嘴里塞。待到把甜味吸吮的丝毫不剩，下一根也已经捏在手里了。源源不断地挖下去，渠岸就给破坏了，被发现挨揍都是小事，弄不好大人也要跟着遭殃。因为吃得差不多了，草根带着泥巴很快就把肚子撑圆了。探出脑袋四瞅没人，鼠一样的溜之大吉。哈哈！这也算是一种胜利。因为全身而退，足以吹嘘和炫耀了。
　　 接下来就是天干地燥，三伏天真的到了。热浪滚滚，空气像着火一样。地里的庄稼也长高了，但是却萎靡不振。太旱了，地都冒烟了，灌溉也迫在眉睫。我没有忧虑，相比那些大人，倒是喜不胜收。因为水渠里很快灌满了水，从西向东，源源不断地流淌。水是最好的东西，带来清凉，也带来希望。我有很多历险都是在水里完成的，现在想来，都是胆大妄为，九死一生。但那时却是胜利的大欢喜，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活力。
　　 我们那里的田地里有一种老鼠，土黄色的，眼睛很大。它并不像家里的老鼠那样贼眉鼠眼。相反，倒透露出可爱和灵气来。但它是不容易捉的，警惕性非常高，平白无故的，你想捉住它比登天还难。但那几天是容易的。浇地的同时，也搞得它家破人亡。我是很乐于做这样的事，在水渠的旁边修一条小沟，一直修到它的洞口。站在水池里，把水泼上来，慢慢地流到它的洞里。估计流的差不多了，就跳过去守在它的洞口，守株待兔。不一会儿它就会像一只落汤鸡似的从水里冒出来，睁着大眼睛，惊慌失措的样子。这时候要快、准、狠，一把锁住它的脖子。如果失手抓错了位置，被它反过来反咬一口，那可是要命的事。它的牙齿尖而锋利，死死地咬进肉里，疼痛钻心，血流如注。但并不是每次它都能得逞，也就跟自己每次不能得逞一样。明明看着它出来了，水泡一个劲地冒，闪电般伸出手，抓住的却是一条蛇。这时候如五雷轰顶，魂都吓没了。一撒手甩开膀子地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几里地都跑过了，依然惊魂未定。至于那块开天辟地的战场，打死也不敢再回去了。顺着没人的地方往前溜，跟做贼似的，垂头丧气。手上那凉飕飕的感觉依然心有余悸，看什么都像是蛇。想起杯弓蛇影，原来是真的会发生的事。
　　 然而那边却有人欢呼雀跃了，水渠里栽葱似的全是光溜溜的身体。我所怀念的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毛毛，四眼，狗蛋，一个个泥捏似的站在水里向我挥手。我们那里是缺水的，水塘没有，只有水渠，清水没有，只有黄泥浆。然而，这便是天堂了。像淤泥一样的水流，也能让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站在渠岸上跳下去，把身体泡在泥水里，仰面朝天，顺着泥水漂去，沉浸在自由和幻想之中。这时候真想这样漂流，一直漂到天尽头。有了这样的经历，别的乐趣也就不足为奇了，水的魅力让人流连忘返，甚至废寝忘食。但这是冒险的事，大人是绝不允许的。他们知道水的危险，就像知道这个人间，总是危机四伏一样。然而欢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正如灾难和幸福，在皮肉之苦过后，甜头才会永久。尽管歇斯底里的怒吼和皮鞭一再地警告，那畅游的魅力依然无所畏惧。尽管一身的黄泥，母猪一样的肮脏而遭人嫌弃，但水的诱惑依然如醉如痴。尽管提溜着上岸，需要好好地辨认一番。这个是谁？哪个才是自己的亲儿子？但巴掌落下来，皮肤依然会红，身体依然会痛。伴随着嚎叫迭起，哭声此起彼伏。但是拐个弯又不见了，眨眨眼，又在水渠里仰面朝天。我那时有着天大的胆量，对于自由的追求，宁死不屈。
　　 但眼泪却是真实的，在我做贼心虚地回来，提心吊胆地每走一步，任何一个响声都会让我毛骨悚然。但是门照样开着，并没有要把我拒之门外的意思。一切安静而祥和，像我走亲戚一样远道归来。厨房里的烟火气已经熄灭了，案板上还是一碗大米粥。依然有新摘的黄瓜，洗好的西红柿。灰灰菜还是那个味道。我饿极了，狼吞虎咽，一扫而光。这时候，院子里有了响声，脚步越来越近，回过头，母亲正怒目圆睁地盯着我。那边，父亲也开始行动了。我看见他明晃晃地提着一根棍子，上下挥舞着，好像在试探它结实的程度。或许觉得它对于我身体的抵抗有些意外，他又回头去找更合适的。我知道，这一次皮肉之苦已经是板上钉钉，在劫难逃了。母亲用手戳着我的额头，嘴里恶狠狠地，一边骂我一边用她的身体挡住扑来的父亲。这回他手里拎着的是赶牛的皮鞭，比起刚才的棍子灵活得多了。那都是要命的东西，但我不怕。皮鞭最终还是没有落在我的身上，都被母亲的手臂挡住了。一圈一圈的红印，记载着我的不肖和罪过。但此时并没有引起我的什么不适，尽管我的眼泪在流，也都是默默无声。我把自己杵在那里，随他们处置？我带着豁出去的心思，想一了百了。来吧，早晚都有一顿，一顿接着一顿，我也无所谓。反正明天依然我行我素，只要毛毛四眼狗蛋一声吆喝。啊！我一个猛子下去，那水面也不过淹没了我的屁股。何必大惊小怪？何必小题大做？何必杞人忧天？我的命硬，是淹不死的。
　　 白天的热闹完成了，接下来最有诗意的就是夜晚了。繁星像看热闹似的缀满天空。月亮也升上来了，但并不是那么明亮。夏天的夜，似乎都是黑咕隆咚的，但却是最有意义的。我已经学会了另一项本事，打弹弓在他们里头是数一数二的。一定要挑选那种溜光圆滑的石子作为子弹，这样发射出去才不会偏离自己的目标，准确无误地击中它。把家里的手电筒偷出来，钻进树林里，顺着光照搜索上去，树叶间隐藏着歇息的麻雀。很好辨认的，有一团白色的羽毛，一动不动的卧在那里。通常都是四眼为我打手电，他玩弹弓的水平很臭。你就是把西瓜放在他的面前，他也会丢人现眼。我可不一样，弹无虚发，百发百中。说出来可笑，那麻雀很蠢，你打这只，另一只静静地待在旁边。即使已经掉下来了，它也无动于衷。好像就在等你要它的命。好像刚才死的是它的亲人，它也要跟着同归于尽？我没有怜悯与同情，像猎人一样心狠手辣，带着自信和满足去捕杀他们的性命。那是一个除四害的年代，杀生并不以为可耻，反以数量闻名，倒是一种光荣。我吃过它们的肉，烤麻雀虽不过瘾，但那篝火燃烧的夜晚，却是兴奋的。这边在烤麻雀，那边在捉知了。刚从地里钻出来的知了猴，着一身的硬壳，根本没有蝉的样子。因为不会飞而变得愚蠢，捉它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它从土里钻出来，非要往树上爬，那就更易如反掌了。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大获而归。很多都是带回家去，在盐水里泡一晚上，第二天，由母亲掌勺在锅里炒熟了，那吃起来叫一个香。酒肉穿肠，永世难忘。
　　 好像还有很多夏天的故事都是跟吃有关。好像除了吃再也想不起别的事情。的的确确，童年的印象里都是吃喝玩乐。饿的时候想到吃，吃饱了就昏天暗地地玩下去。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活活的一个土匪。那时候胆子很大，对什么都不会害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就没有想过后悔。哪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好像一使劲儿天就塌了。突然想起偷西瓜来，四眼家种了一大片西瓜，每天晚上他爸在地里守着。我约好了狗蛋和毛毛，因为我们去四眼家，他从不会大大方方的切一个西瓜给我们。不给就偷偷他十个八个，那样吃起来才过瘾。因为偷西瓜比逮知了还容易，还轻松。先潜伏在西瓜地的周围，耐心地等那么一会儿。等到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在寂静的空气里，传来四眼他爸的呼噜声，犹如电闪雷鸣。所以也就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手到擒拿，可以大摇大摆地行动。四眼是不知道的，他的小气已经吃了多大的亏。每天晚上我们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听着鼾声，那也是一种胜利。
　　 对不起了，我的朋友。虽然真相大白，再吹胡子瞪眼，我们也不在乎。因为那些年的夏天，我们就这样无忧。虽然啰哩啰嗦，说来说去也说不清楚。但光阴流转，我们才知道珍惜从前。再也回不去的世界里，有我们的童年。再也不能重现的光阴中，记载着我们的年轻。尽管当时无动于衷，但多少年之后才想起泪如泉涌。忘不了时光积累中的成熟，忘不了岁月悠悠中的脚步，忘不了故乡的每一寸土，忘不了我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长成。那是夏天最热闹的时候，我们哭过，笑过，嬉戏，打闹，在年少的记忆里，留下了隽永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