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在微风吹拂下，麦浪滚滚，伴随而来的是阵阵麦香。几声悠远的“算黄算割”声，让我的脑海再次浮现父亲在炎炎烈日下收割麦子的情景，耳畔响起“嚓嚓”镰刀与麦秆的撞击声。
　　 父亲一生都是视麦子如生命的人。
　　 我小时候，农村还是大集体，庄稼人多数吃的是玉米、高粱等粗粮，那时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错了，谁家能隔三岔五吃顿麦面，那可是令人羡慕的事。记忆中，我家的柜门里，有个黑色的双耳陶罐，是母亲专为最小的孩子盛放麦面馍的。我小时，陶罐就是我的专属，有了妹妹后，它又属于妹妹了。记得母亲每次打开柜门给妹妹取麦面馍时，我总是紧跟其后。有时仅剩一小块，母亲就会全给妹妹，而我只能眼巴巴望着妹妹吃。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趁母亲不注意，跑过去拉住妹妹的手，狠狠地将馍咬一口，然后飞快跑出家门。我的举动常惹得妹妹大哭。那时，我几乎天天盼望着吃麦面，仿佛能吃上麦面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特别是到了每年的二三月，粮食青黄不接时，家里连玉米、高粱等粗粮都很紧张了。那段时日，父亲总是愁容满面，我亲眼见过父亲拿着口袋去亲戚家借粮食。
　　 自从农村包产到户后，麦子连年大丰收，麦面再也不是我向往的“奢侈品”了。但父亲依然视麦子为宝贝，要是我们吃馍不小心掉了渣，父亲总会让我们捡起来，有时，我们嫌脏不吃，亲就一脸不高兴地弯腰拾起，吹吹上面的土，放进自己嘴里。父亲最讨厌我们浪费粮食了，他常骂我们：“我看是没把你们饿到骨子里！”
　　 每年秋季，麦子播种的时候，父亲都要将他提前用土压好的人畜农家粪，一架子车一架子车运送到田间地头，做好种麦子前的准备工作，父亲常说“粪是庄稼宝，没粪长不好”。而麦子呢，也总是这样，给勤劳的父亲带来丰硕的希望，一旦下种，只需那么几缕温暖的阳光，麦苗便立马摇摇曳曳破土而出，满眼嫩绿，如同我们庄稼人的孩子，简单快乐，没心没肺。土地上的生命，一直都如庄稼人一样，总是直来直去，朴实无华。特别是麦子播种那几日，庄稼人几乎都在忙碌着，他们不是给地里施肥，就是忙着打碎胡基。他们永远践行着“人勤地不懒，大囤小囤满”“胡基满地，跑风走气”等祖宗上千年传下来的古训。
　　 冬季农闲，按理说，父亲完全可以坐在热炕头上，好好歇歇了，但他仍然一天也闲不住，不是拉着架子车给麦地里拉粪，就是早早起床，担着担子去沟里拾粪。要是那天早上，父亲在我的睡眼蒙眬中，一边用嘴里的热气呵着手，一边笑眯眯进屋，我不用猜都知道，今早父亲肯定收获不小。记得有次，天刚麻麻亮，父亲就领着姐姐到去沟里拾粪了，早饭时，他们兴高采烈地担着满满一挑担粪回来了。吃饭时，脸上还冒着热气的姐姐跟我说，她和父亲拾粪时，有的牛粪冻在地上用铁锨铲不动，父亲是用手一块一块搬起来的。听了姐姐的话，我立马放下手中的筷子，说太恶心，不吃了。为这，母亲没少责怪姐姐。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一想起父亲的手是搬过牛粪的，我都不愿让父亲亲近我。
　　 等拾回来的粪在后院堆积成小山，父亲又会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到地头堆积起来，作春耕备用肥料。
　　 要是冬天再多下几场雪，父亲和村里的庄稼人，谈笑都就有了话题，他们常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充满希望地说：“要想吃麦面，九九雪不断。”
　　 冬去春来，杨柳吐绿的季节，父亲等庄稼人又开始在麦地里忙活了，他们不是给麦地锄草，就是给麦子再次追肥，在他们的精心料理下，麦子一天天长高了。这时候天天期盼着千万不能少雨，到麦子抽穗开花时，又期盼不能多雨，更担心的是在接近成熟的季节，千万不能有狂风冰雹，狂风冰雹都会使麦子倒地，形成瘪子，使麦子减产，甚至颗粒绝收。可是，在靠天吃饭的那个岁月，谁又能左右天气变化呢？
　　 记得有一年，麦子正在泛黄的时候，一场无情的大风就将全村三分之二的麦田刮倒了，父亲、母亲还有全村人脸上都布满了愁云，全村人男女老少都下地，小心翼翼地把每一根倒地的麦子扶起来，再用黄花菜叶子扎成把，虽然减产已成定局，但还挽回了一部分损失。
　　 好一点是，有史以来，我们村里的麦子却从没有遭受过冰雹袭击，真要谢天谢地了。
　　 那时候，我最爱吃麦子接近成熟时那种嫩嫩的颗粒。我经常领着伙伴到麦地揪麦穗，拿回家放进灶火把麦芒儿烧掉，用手将麦粒揉搓出来，鼓起腮帮吹去麦衣，然后把麦粒放进嘴里，大口咀嚼，那种满嘴氤氲开来的淡淡香甜至今记忆犹新。不过，父亲总是反对麦子未成熟，我就那样残忍地揪掉，我亲眼见过，我揪麦穗时，父亲嘴角那微微的抽搐，犹如揪去了他的肉般心疼。因此，我每次揪麦穗，都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拿回去偷偷烧了，独自坐在灶火门口美美地享用。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炎炎夏日，麦子成熟时，庄稼人就格外忙碌了。听庄稼人常说，割麦要在烈日下，这样麦秆干脆，割起来省力。我常见父亲在滚滚热浪里挥舞着镰刀，无数个麦穗摇摇晃晃着脑袋倒在他飞舞的镰刀下，汗水常在他的脊背上渗出一圈圈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可父亲呢，面对那满地犹如一个个跃动音符似的沉甸甸麦穗，即便汗珠子顺着他那黝黑而布满沟壑的脸上，滚落到金黄的麦穗上，滚落到亮闪闪的镰刀上，滚落到柔软的泥土里，他都是开心的。
　　 而等夜幕降临，劳作了一天的父亲，又要给因白天大太阳的炙烤而变得蔫头耷脑的玉米、辣椒等秋作物浇水、施肥。那几日，看着父亲一脸疲惫，我总盼望老天赶紧下雨，好让父亲歇歇。可父亲却总是笑着说：“瓜娃，有钱难买五月旱！”
　　 几天后，父亲又将沉甸甸的麦捆，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回场院，在太阳下一簇簇紧挨，一捆捆直立，待到麦穗水分晒干，又一捆捆垛起来。码麦垛可是个技术活，靠的是手工和眼工，一着不慎，就会塌溜，就得踩底子重垛。码麦垛的时候还得提前关注天气，若天上挂起雨云，就得提前动手，赶在下雨前垛好，否则就会手忙脚乱来不及。
　　 选择一个晴好得日子便开始轰轰烈烈地碾场了。麦子少了，就用毛驴拉碌碡碾，麦子多了，就得请拖拉机手，拉大碌碡碾，经过人工用木叉、铁叉一遍又一遍的翻抖，带麦衣的颗粒终于脱离出来。
　　 天公作美，“风来了！”父亲便一木锨一木锨将和着麦衣的麦粒抛向空中，我最爱看父亲扬场了，那抛出去的弧线，常常让我想起美丽的彩虹。待到满天星辰，麦粒与麦衣完全分开，父亲总会看着眼前千呼万唤才闪亮登场的圆滚滚麦粒，笑眯眯地拿出他的旱烟袋，此时的父亲俨然一位打完胜仗的英雄。
　　 几日后，父亲又将在场院里晾晒得咬起来“嘎嘣”作响的麦粒，一口袋一口袋扛进窑洞，倒在用草席条圈好的麦仓里，这时他才会彻彻底底、踏踏实实、舒舒心心地长长出一口气。
　　 随着年岁增长，我常看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脊背发呆，我总认为，是一年年一口袋一口袋的麦子将父亲脊背压弯。印象中，父亲和村里所有父辈们，只要一睁开眼睛，永远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麦地里劳作着，在他们的眼里，麦子就是他们的生命和希望。也许是我从小就看着父辈们和麦子打交道的缘故吧，在我心里，庄稼人的任何东西，都具有了麦子的特性，那种土一样的浅褐色，那种简单而直率的脾性，不正如父亲等庄稼人的肤色和性格一样，是一种内敛、深沉而纯朴的本色吗？父亲一辈子都和父辈们一样，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虽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他们却最清楚麦子什么时间播种，什么时间开花，什么时候成熟。对于他们如生命般呵护了一辈子的麦子，他们是再熟悉不过的了。“麦打花，
　　 二十八”“四月八，麦子豌豆扬大花”“要扬花了！”父亲每每看着麦田里争先恐后要做母亲的麦子，心里乐开了花。“没几日，就要收割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他如正端详一件宝物似的，端详着一株麦穗上那小小的毛茸茸的淡黄色花絮。而我却总觉得麦子花一点也不好看，还不如路边的野花好看呢，要不是父亲给我说它是麦子花，我根本就不知道麦子还会开花。我打小就常听父辈们聊天，他们的话题永远都与麦子有关，好像只有这样的话题，才能让平时看起来木讷的他们，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也正是这个时候，他们一个个就成了驰骋沙场的英雄，成了麦芒一样执剑问天的侠客。
　　 我常想，那些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小小麦粒，以一种看似卑微的巨大力量，让家乡人世世代代顽强地生息在千年光阴中，它不正是辛勤耕耘这片土地的庄稼人，包括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的一种精神写照吗？人的生命不就如同麦子一样，一茬茬生生不息吗？我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虽然糖尿病已致心功能衰竭，但他还强撑着身体，把麦子晒干，装进仓里，才心无牵挂安安稳稳地离开，永远躺在了他种植了一辈子的麦地里。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交接？那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又何尝不是我们祖祖辈辈生命的最好底色？
　　 如今，在麦子成熟的季节，人们再也不需要一镰刀一镰刀地收割了，也不用一碌碡一碌碡地碾场了，更不用一木叉一木叉地翻抖、一木锨一木锨地扬场了，因为联合收割机已经取代了一切。
　　 转眼，又是一年麦黄时，眼前那一望无际的麦田，让我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一时间，我觉得那些所有逝去的庄稼人都复活了，或者他们就压根没逝去过，他们如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又一次以成熟的姿态展现，它们又一次在生命的轮回里，挺起了高昂的头颅，以自己的风采丰盈着广袤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