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老菜地(散文)
一
我说的“老菜地”,就是老菜市。人们没有把这个市场看成买卖之地,而一条长长的菜地。或者是因为这里可以“种出”很多菜,就像自家的小菜园,故称。也是一种情怀,可以从那“拔出”新鲜的蔬菜,于是拒绝称“市”字。
20多年前,我受市地名办的委托,给市区街道重新命名。第一个“芳名”就给了“老菜地”,曰“故贸街”。路标竖起来时,多少人的眼睛很好奇地打量着。老菜地,在一条街上,始终长几百米,是曾经最热闹的去处。在我的感觉里,就像秦淮河畔的夫子庙贸易街,我曾往返溜达,唯一的烟火气,让“六朝金粉”无色;就像北京的大栅栏,在京进修时,是我的第一观光地点,是京味的发散地。一个城市的地标是不可因为名字的改变而改变。故贸街,也不妨碍对老菜地的怀念。
名字改得洋气了,透着书卷气,就像乳名和学名。怎么喊,这条街都会答应。
也有疑惑的。怎么就几年,“老”就变成了“故”?还是通俗的好!
什么买卖都陈列一条街,还是“贸”好,包罗万象,回想的空间大。
还有留恋“老”字的。一个城市,一个“老”字,才是底蕴。“老菜”,才是烟火气,路过就有菜食谱,仿佛闻着菜香了。
一个名字,引起人们这么多的议论,品头论足,也收到了关注率。这也让我想了很多,又回到了无名而可以口口相传的老菜街的当初。
二
老城区,最繁华的地方就是菜市场。把一条街给了卖菜的,那种对烟火气息的崇拜,无需表白。一下子也吸引了一城人的脚步。可能城市街道没有走过的很多,唯独这条街,没踏上脚印,没停下讨价还价的,上了年纪的人,几乎没有。它就像一部时光机器,储存了多数人的温暖的烟火记忆。
市场的通道两侧是简易的低矮平房,就像一个个火柴盒被人摆在那里。那些第一批走进城里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为“菜摊老板”。这里显然赶不上四间民房,一铺火炕。但把一个农民放进二里繁华的老菜地,身价倍增。曾驻足跟熟悉的摊贩聊,记得他们说,知足了,在城市里还有三五平米的地,即使仅可立锥,也心安了。那时,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盛产“感恩”和满足的地方,因为很多人的宿命在这里有了转折。记得我去买菜时,面对火柴盒般的亭子间还想起《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相比,我那时是跑到城郊结合部去租住了一间平顶房,我羡慕他们,不是安居乐菜的日子,而是挤进来城市,拥有了平稳感。热爱生活,不必有什么豪华奢侈的享受,一点点待遇都可以让满足膨胀。
他曾告诉我,那时摊上摆着的菜,都是妻子往村中乡邻自留地里跑来的。中国市场经济的起始,原来也是这样,没有规模,是像这些进城卖菜的农民一样,将一把蔬菜变成了商品。
我依然记得在一溜铁柜上卖菜的“大肚老张”,似乎不管贵贱,总是相信他的菜是便宜的,进入老菜地就扑着他去了。一个破凳子,快被他压垮的感觉,曾嬉笑他是不倒翁。一把芭蕉扇,无聊地扇着风,冬天也摆在身边,只是不用来扇风,他说冬天看着不是冷,是爽。一个老茶杯,一根劣质的卷烟放在嘴唇上,有气无力地冒着烟。菜市场,老菜地,镌刻着一些人的生命印记,可惜这里真正变成一条可以走路跑车的街道,我到别的卖菜摊上再也没有找到他。他没有留下痕迹,但留下一段随时说起来都感觉得意和温暖的卖菜生涯。曾经的人,在不经意的平常岁月里,从中年走到老年,以至于到了垂垂暮年,躲在老家去了,再也无缘相见。
那时上班,我是戳空跑一趟老菜地。有时候没事也无目的跑一次,跑得很溜。我觉得,不喜欢逛菜市场的人,是无趣的。菜市场里太多的真实人情味,可以让我读出很隆重的生活仪式,我们为了饱腹为了口欲而往。跟熟络的摊主计较斤两,人家总是说足称了再给你添点就是。卖一把香菜,人家再择一根放一起绑好;卖几个辣椒,够斤两后还缀上几个。本来卖两角钱一斤,人家看着老主顾的面子,算一角八分,二分钱不足道,但让给了我的好处,我记得。在菜市场可以砍砍价,我习惯写成“侃侃价”,和菜贩子唠叨着,他们满脸堆笑,即使是拒绝,也一脸的诚意,说到成本,我也不会言语了。他们一定不会说,你以为这是菜市场啊,可以砍价!
三
坐在办公室的人,最容易忧郁和孤独。声音是一种催生快乐的元素。记得古龙说,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但绝没有人在菜场自杀的,绝对没有!为了几分钱,我们讨价还价,决定结束生命的人,还在乎几分钱?讨价和还价,是你来我往,是一种智慧和尊重的对话,即使脸红脖子粗的,也是为了争一个利头,多么有意思。热爱最世俗最淳朴的生活吧,那里永远有着医病的药,喧闹,不是声音污染,是鼎沸的烟火气。无论熟稔还是陌生,讨价还价,都是非常生动的事情,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对方的脸色上,心理上,态度上,即使面红耳赤,也带着几分喜悦,不会不欢而散,记得会做生意的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讨价还价,双方是在不断妥协,而不是坚持。妥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成了名副其实的褒义词。坚持,反而觉得无趣了。灵魂有时需要一个安静处静默涵养,有时候也要有个地方去张扬释放。菜市场的烟火气,最适灵魂的短暂逗留。
记得,我年轻时喜欢吃藕。那种东西在北方是一种奢侈品,见不着。忘记那个菜贩叫什么,是个精瘦的老者。我打听他的菜摊,告诉我,时常到他的摊位看看,说不定就有了。那时没有手机,一切靠约定。果然,第二个周末去,他看到我就喊,递给我一袋,收下一块钱。显然,一块钱是少的,连他的那份心思都不能报答。约定,就是承诺。每当我读到“人约黄昏后”,我就停下,揣摩着“约”字的细节,有一种信守在牵连着那个“约”字。有时候,我不能不感慨,美好的东西就像牙齿,掉落了,再也不能回来了。
在老菜地,会听到最本真的哲学。我还记得,那个大肚老张聊天的话,那时他已经近花甲年纪了,他说,有菜吃,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别看着萝卜,还想切成糖块。如果从热爱生活,追求美食的角度看,他是话偏激了。如果从感恩苦日子,从“无”到“有”,就应该满足了,别挑剔,蔬菜的鲜,比糟糠的粗,已经是一种飞跃了。是的,不管怎么样,一桌菜肴摆上,我们便可以从中找到慰藉,那些厌食的人,或许胃口真不好,拒绝的人多是故意的。回忆起享受,太多的人要提及某次吃了什么菜,食物菜品,构成了很多美好记忆的断片,连起来,觉得过瘾,甚至从菜品一下子就找到了与故乡故土的联系,找到时光的节点。
记得最深刻的是,他说,一把黄豆可以发酵成黄豆酱,一把蔬菜可以让晚餐有了味道。他是在谈卖菜的意义。这样的心思,让他做卖菜生意有了诗意。我想他能够坚持卖菜,而不再选择去卖更高档的商品,不是他不会经营,多半是怀着这份纯真的理想吧。
那时,老菜地的魅力不亚于广场和公园。十里八里的人,都奔着老菜地去,因为他们都需要烟火生活,那里就像一个磁铁,四面八方辐辏于此。如果不想去老菜地,一定是有一个地方取代了它,否则,多日不去,嗅觉就迟钝了。孟德斯鸠强调说,生活中有三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件是吃,剩下两件目前还没有发现。这是“唯食主义”,所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几大件,哪一样不来自老菜地呢。人生太多的大事,都得由小事支撑着。老菜地,总是扮演着人生起点站的角色,它是温暖的,是有吸引力的。
就是如今,那里早已不是老菜地了,我还喜欢溜达到那去看看,说不出就是为了寻找旧时的影子。汪曾祺说:“我不爱逛商店,爱逛菜市。”(《做饭》)他没有说什么理由,只说想练“买菜功”。有人说,你用脚后跟想想。意思是没有思维功能也可以想通的理儿。我觉得这话也有一点道理,脚步也是会思考的,不全然是漫无目的,随便走走。
爱,人家说无需理由。
四
和朋友一起再去端详那个“故贸街”的路标,朋友说,由老到故,是一段时光的记忆。菜市场早就搬迁了,在城外那片荒地上。这里的“故”是一种预料,也是一种怀旧。
给我所在的这座城市街道命名,是一次解读城市文化的经历。很多东西,在多年之后,都会成为一个记忆的符号,留住它,是城市血脉的延续。于是,那个曾在城中局促困顿的小客站所在的那条不起眼的街,我命名为“旧旅巷”,那条曾经是一代工业兴起的地方,我命名为“建业街”,必须记住曾经的辉煌,哪怕这种辉煌在如今看来是一盏微弱光亮的豆灯残烛,曾经闪耀的亮度一点也不逊色。
有意思都是,这条街的“贸”字有了母亲哄孩子的借口。那时,市妇幼医院就蹲踞在这条街上,我女儿也是在那里出生,多少孩子都去那里寻找人生的第一次啼声。孩子在五六岁时,喜欢问从哪里来的问题,还不能以科学普及的态度回答孩子,多少母亲就提起了这条故贸街,说是在那里买来的,贸是买卖的意思,多么合理的借口啊。
故贸街,名字到底好不好,众说不一。就像我回到老家,乡亲问我尊姓大名,我报上大号,他们一脸的惶惑懵懂,说起乳名,连声“哦哦哦”,又有了焕然大悟的妙。可以从名字去追溯曾经的过往,那些属于乳名的往事,都可以历数了。不管怎么样,名字留下了太多的故事,储存了太多的信息。故贸街,将来这个名字或许还会修改,但一个个名字的演变,带来的一定是一个城市最厚重的烟火色彩。
如今,那条街,整齐地排列着高楼,面街的商户招牌,“故”已经属于曾经的一段时光,有商户对我说,还是喜欢“故贸”两个字,就像喜欢老字号,商户们是沾了“故贸”两个字的光。“故贸”已经成为商户对外的一张有分量也有温度的名片,他们想不负“故贸”的招牌,用热爱继续着岁月的绵长。
更有不乏涌起诗意的人,他们说,喜欢守在“故”里。“老”是前身,也是必然。这种对时光的感悟,比那时我起个名字深刻多了。
2023年2月25日原创,7月4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