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凝重地从一路层峦叠障的群峰上，从百鸟欢鸣的苍绿中，从青岚缭绕的村落上空冉冉浮来，绽放开去，无限宽广和美丽着我对故乡的想像。
　　
　　 车至巅峰，极目远眺，满目凝翠，远黛含烟，一派详和。不敢相信，不得不信，马达隆隆，这次，是真的！阔别二十余载，我回来了。急不可奈地奔向你去，就像孩子盼到久未逢面的母亲，热泪盈眶，心潮彭湃。泗交，我是真的回来了。
　　
　　 我曾是这片土地上一株普通的幼苗，童年的绚梦，遗落在这里每一块鹅卵石的缝隙、每一片灌木林的树叶、每一滴清亮的河水，甚至，每一阵清凉的风里；她甘甜的井水，哺育了我的生命，在我的血脉中流淌成思念，奔涌在飘浮不定的人世间，温暖着每一个寒冷的冬夜，再，湮没在岁月的河流中悄无声息。
　　
　　 翻遍儿时的记忆，童年玩伴的影子若隐若现。
　　 对不上故乡记忆中的各个片段，除了小河依旧蜿蜒在村子的腰间。有点晕眩，有点生疏，阔别多年，老家换了人间。
　　 那棵巨大的果实累累的老杏树安在，那条铺着青石板的羊肠小路何往，那片打过猪草的田地何方?
　　
　　 个子矮矮的祖母拄着高高的拐杖，穿着一身黑色棉布衣裤，可否就走在这条巷中？她那亲切的唤叫声每每响彻村野的每处角落，那是唤叫玩皮成性不知归家的我回家吃饭的。走近去，习惯被她伸出的手牵上，她的手并不强壮，也并不很大，却很温暖。
　　
　　 叫声依然在耳旁，人却已埋入了他乡。记得在她临走的前夕，神志已混沌时，我清晰地听她呢喃：我想回泗交……每次想起她的那句话便痛断肝肠。结果并没遂她所愿，她长眠在了新的家乡，那是父辈的安排，父辈考虑更多的，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将来”。不敢妄言长辈们的对错，虽然为此在心里耿耿于怀了多年。叹人生苦短，命途多舛，归路寥无定息。祖母啊，孙女无能，无力改变你的归宿，他年，当我赴了黄泉，再陪您老回来重游。好在老家离城里并不十分遥远，在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您自己也可以回来看看的，那时，你的小脚不再蹒跚，你的拐杖不再曲弯，你定是荡云而来，是这样么？
　　
　　 莫非时光可以缩短空间的距离，不然，那条悠长悠长的小巷怎么变得如此短浅。沙石的路基，将我的记忆捣成无数的烟尘，漫天飞扬。
　　
　　 老宅的院基上，竖起了暂新的楼房，楼房并不很高，却风雅别致，别具一格。不曾想，家乡贫瘠的沙石地上，竟能盖出这般富丽堂皇的建筑，这可是祖辈们世世代代的梦想啊。然而，新楼再美再高，也替代不了老家那四间瓦房的给我的情趣。新楼是别人的，我的拥有只有二十年前的一点记忆。
　　
　　 老宅在我们举家迁入城里时，卖给了一户老邻居。一再测度父母这一破釜沉舟的做法，却断不敢问津。或许，我的天性中本就有一些弱性，总是习惯于躺倒在在回忆之舟上捡拾安慰，再做着玩固不化与世无补好无意义的愚蠢的梦。
　　
　　 我童年伙伴们，你们如今撒落在哪道山陵的中央，演绎着千古不变的波折人生？
　　
　　 那个叫喜娥的叫小女孩呢，巧英的小女孩？小虎的小男孩呢，还有威军、素梅……，他们的音容笑貌如同昨天看到般清晰。我情诧于自己的记性了！很多新近的事情，常被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二十年前的过往还记得这样清楚，高中、大学里的众多故友都被忘记了名字。
　　
　　 村子里老乡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困了，坐在村外河边树荫下暂息。不远处有两个10岁上下的小女孩子在割猪草，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年跟玩伴一起打猪草的情形，一阵感伤掠过。从车上取了些食品和饮料，把她们来唤于近前，每人送了一份。她们用腼腆的笑，潜代了语言的感谢，我知道，山里的孩子见生人少，不敢放开地说话是常事，我当年也一样，或许还不如她们。
　　
　　 问及当年的一些伙伴，有两个男同学她们尚知道，却道他们目前不在村子里，前几年去外地打工了，不知去了哪里；几个女同学的名字她们根本没听说过……呆愣了半会儿我才想起：家乡的人结婚早，女孩子一般十来岁就嫁了，照这样推算，我的女伙伴们都嫁了十来年了，这些小孩子不认识她们当在情理之中。其中一个女孩壮着胆，小脸红红地问我，“阿姨，您是城里人吧，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嗨！”我含糊其辞，心中滋味百般，人生不定，命运弄人啊。当年，自己就像她们这样大的时候随父母离开了此地，如今终得返回，却还与过客无异，不久便得返去。不知若干年后，眼前这两个小丫头将会被上天差向哪里，是否也像我，四处漂零，有朝一日回来，被当作外地人？抑或像我当年的那些小伙伴儿，嫁往他乡，再被后辈们遗望干净？如果当年不离开这里，我的处境又会是怎样，会不会也像我的小玩伴一样嫁往并客死他乡？女人的命运生来就如浮云，飘乎不定啊！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看着那俩小姑娘离去的背影，我的眼睛酸涩了起来，终于深解老乡贺知章当年的无奈了，或许，还不止那些……
　　
　　 自脚步踏上老家土地那一刻起，我的思绪再没有余暇放闲，不停游历在遥远与现实之间。恨腿眼不够使唤。当然，故乡并不很大，最大的，还是记忆中童趣的绵延。
　　
　　 经人指点，终于找到了我当年就读的小学。曾经，这里东边一排房的一个小教室伴随了我两年多的读书时光；西边的戏台上，我演过无数的节目，红领巾的飞舞弥漫成一片火红的旗帜，伴着朗朗的读书声一同远去，消失在群山峻岭的尽头，幻成无尽的失落和怀念，丰盈我枯瘦的梦境。还有，在离开此地之后的慢慢岁月里，自己的诸多灵感发源于此，并受益匪，还将受益终身。
　　
　　 这儿依旧是村里的小学校园，却跟村子的别处一样，变了新的容颜，以前的南北东三面低矮瓦房和西边的戏台全换成了三层的教学楼，旧校的模样几乎找不到丁点的余迹。感谢苍天，我终于还是找到了一点斑痕，东边教学楼前的那口水井，俨然还是以前的那口，井水水面离地面不深，一丈左右。这口井井水清亮甘甜，是当年全校学生的水源。那时候，井口处常常放着一个系好扣环的水桶，每个教室有一个小水壶，水壶中的水一旦被喝完，值日生便很快用井口处的水桶再打一桶，然后倒在水壶中——自然倒不完，水壶的容量小得多，一桶水能倒三壶。水井旁，曾有一个诺大的苹果树，果树枝繁叶茂，每一年，树上都要结上稠稠的苹果，不到熟透的时节，断没有学生敢擅自摘吃。记得有一年，苹果熟了以后，学校还给每个学生分过一个，并不大，却很红，咬一口，那叫甜啊，在我短短的人生轨迹中，吃过的苹果无数，却没有一次吃过那样甜脆的苹果，从来没有！苹果是谁摘下的，迟至今日一直没有搞明白。
　　
　　 企图找一位熟识的老师叙叙旧，哪怕没教过我认识也行啊。恰巧今天是星期天，校园里空荡荡，别说老师，学生也没有一个。
　　
　　 太阳偏西的时候，方觉饿了，于是找餐馆。老家前两年被划为旅游区，新开的饭店不少，却固执得非要找到当年的那一个。对那个饭馆印象最深的是一道叫作葱花炝粉带的菜，粉带比现今城里常见的粉带窄去一半，蜡色，面条一般柔软，津道口爽，尤其是那香味，回味无穷。小时候，母亲总是在家里来了贵客的极少时候，才去那个小饭馆买上两盘菜，每次也少不了这个炒粉带，客人吃完走了，便轮到我们。那一次，母亲把剩下的半盘粉带匀到我们姐妹碗中，大姐的饭吃完了，可我看见粉带依然在她的碗底——她舍不得吃，然后，她看看我早已饿狼扑食般扫得干净的小磁碗，又将它们全拨了过来……大姐比我大7岁，当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我眼中，她俨然是个可亲的小大人。忘了当时怎么把那点粉带吃下去的，只是那股浓浓的辛酸犹在心中，来回得流荡。
　　
　　 旧日的小饭馆早已没了踪影，原址已拓成了宽阔的马路。正嗟叹，一位老乡告诉我说，老饭馆尚在，只是移往了别处，费劲周折，终于还是找到了。问及那道垂涎了多年的菜，老板竟不晓是什么。失望之余，只好乱点了几个，权当充数。
　　
　　 饭罢，天色已晚，倦鸟思归，一只乌雅哇哇叫着掠过山林的梢头，不知去向；成群的喜鹊从林子中觅食而归，叽叽喳喳地落入钻天杨上高高的窝内。我知道，我也到了非得启程的时间了。
　　
　　 有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对于漂零着的我来讲，最美的芳草只长在家乡这片青山绿水间，河水的两旁，极眼望去，皆是绿油油植物，这种鲜绿，是深居城中之人很难看到的。你看，清亮亮的河水中，悠悠的小鱼成群结队地悠游，惹人心旷心怡。不远处，山脚下的那道洼地，曾是小河的旧河床，与小伙伴们在河水打闹畅嬉的情景记忆犹新；哪块石头下钻出的河蟹夹了我的脚？那是我最喜欢的动物，也一直是我最睛睐的美味佳肴；河边曾有一小片郁郁葱葱的、由曲柳和白杨的嫩牙形成的灌木丛，是我跟伙伴们捉迷藏的地方。如今小河改了道，改了道的小河很长一段被人囿上了高高的堤坝；那片散发清郁馨香的灌木丛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红色的别墅群；洼地不远处，曾有一方幽静的桃林，桃子每每被我比作王母娘娘的蟠桃，个大，味甜，幽香。如今也青砖碧瓦，变成了镇中学的校址。
　　
　　 童趣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搅着撕裂的心，溶入窄了许多的新河道，渐行渐远。
　　 彩霞映红的天边，一只孤独的雄鹰盘旋着，盘旋着。
　　
　　 扭过头去，开动马达，流连之情四溢，才发觉太多的地方没来得及浏览。一天的时间太短，就算披星戴月，日行千里也还是太仓促。日月匆匆，人生匆匆，来去也匆匆，为了生计和理想，我不得不风雨兼程，处心积虑地为余生节省时间。如今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复回，下一次归来，家乡，又将是怎样的洞天？理智上，我希望她日新月异，惜非今比；感情上，却依旧垂恋于凝滞的过去。无论怎么变，在我的心中，老家永远是二十年前那古朴谐和、晨阳和暮雨中炊烟袅袅的样子，永远是漫山遍野野花盛开的样子，永远是安静详和鸡宁狗祥牛壮羊肥的样子。
　　
　　 泗交，我的祖上曾在你沧桑的怀抱中世代繁衍，生生不息。你是我生命之树的根，生命之河的源。
　　 泗交，你碧水蓝天，斜阳草坡，憨厚乡亲，以及一切的存在，在我的灵魂中凝成了永恒的图腾，使我顶礼膜拜，心悦成服。
　　 泗交，你是我心中的神话，因你，我傲视四方，万怯不悔。无论何时何地，都对你魂牵梦萦，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