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去水果市场的时侯，我一定会光顾卖柚子的摊位，其实家里从来没有缺过柚子，一年到头都储备着几种柚子。对柚子的特别嗜好和情有独钟，喜欢吃是一个重要原因，不论什么品种的柚子拿到手，我都大块朵颐，吃得津津有味。我还喜欢采购各种品种的柚子到家里，慢慢品尝。柚子成熟期有先有后，我勤跑超市和水果市场，沙田柚、金标、马家柚……都会买不少放在家里，大饱口福。为了保证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柚子，我家里买了只大冰柜专门用来储藏和保鲜，我还到柚子产地和水果批发市场学习柚子的保鲜技术与方法。
　　 饮食是一种习惯，我爱食柚子的习惯是很早养成的，时间要上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吃过的水果品种本身很少，没有对什么水果留下特别印记，也没有特别嗜好，唯独柚子，总是心心念念，感到吃不够，吃不怨。后来因为工作压力大，又长年坐办公室，缺少运动，患上高血压高血脂。去医院看专家，专家说要多吃水果多吃素，多吃素容易理解，多吃水果就感到茫然。又请教专家，专家众说纷纭，观点互相打架，但多数认为柚子还是比较适合我，这又强化了我吃柚子的理由。
　　 说起吃柚子，以前是一种奢望，想吃柚子非容易之事。记忆中第一次吃柚子，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也种下了我一生中与柚子的情思……
　　 九岁那年的一天，父亲带着我到老县城卖柴火。父亲说他以前经常到老县城卖柴火，后来因为修建了皖赣铁路，县政府从老县城迁到火车站旁，建了新县城，他就没有去老县城卖过柴火。他说五六年没去过老县城了，想看看老县城现在怎么样，也顺便看看经常买他柴的老东家。
　　 到了老县城，父亲把柴火停放在路旁，径直往一条巷子走了大概二十来米，在一座同我肩高的青砖围墙前停下脚步，拉着我的手向围墙内探视，围墙内一个两鬓染霜的老人，发现我和父亲，他一眼就认出父亲，忙叫父亲带我进屋。父亲叫声吴先生，并对吴先生说：“好多年没见您，我就是想来看看您。”吴先生拉着我的手进屋，父亲转身把停放在路旁柴火挑来，摆放在吴先生的屋檐边。父亲对吴先生说：“这柴送给您烧，我现在不卖柴了，村里办了砖瓦窑厂，山上的柴都砍光了，不允许个人卖柴火了。”
　　 吴先生要给父亲柴钱，父亲坚决不肯收，吴先生又叫我和父亲在厅堂坐下。他很快从厨房拿着一把菜刀，抱着一只淡蓝色的柚子出来，他把柚子放在桌子上，拿起菜刀，手起刀落，柚子被破成几大块，他拿起一块柚子迅速地剥去皮递给我，柚子露出鲜红的柚囊，满屋溢出一股清香，我已经在流口水，吴先生非常热情地把破好的柚子拿给我和父亲吃。
　　 我第一次吃这种又香又甜的柚子，狼吞虎咽，很没有吃相。父亲说：“慢点吃，多难看。”吴先生说：“小孩子不要紧，他喜欢吃。”吴先生慈祥地望着我，问我读几年级，叫我认他厅堂的对联和中堂书法，有的字我不认识，他就教我，他还给我解释，他的眼睛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他对父亲说：“你这孩子不错，是个好苗子，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父亲憨憨地说：“托先生的福。”
　　 吴先生又摸着我的头说：“古人讲‘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他指着中堂书法说：“这就是上面写的，古人的话是有道理的。”吴先生的话，我听得心里甜丝丝的，感觉柚子吃起来特别香甜，我知道他是说表扬夸奖我的话。记得我的启蒙老师姚金桂也和母亲说过同样的话，说我是棵好苗子。我跟母亲到菜园里种菜时，母亲曾对我说过，不好的菜苗要拣掉，把粗壮挺直的好菜苗栽到地里，才有好收成。看来夸奖的话容易记住，小孩爱听夸奖的话，说明表扬和夸奖，在小孩的教育成长中是多么地重要。
　　 我吃完好几瓣柚子，父亲拉着我的手向吴先生告辞。吴先生把我们没吃完的柚子，还有一个没破的柚子，装在一只竹篮里，让父亲带给我吃。
　　 父亲掮着挑柴的木棍，把竹篮挂在木棍的一端，领着我走出巷子，往回家的马路上走。估计没有走过一百米，吴先生追到我们身后，他把手中的一本书放进父亲肩上的竹篮里，对父亲说：“这本书过两年给他看。”
　　 途中，父亲对我说：“吴先生是一位老先生，旧社会就在学堂里教书，他为人正直善良。我给他家送柴五六年，每次卖柴给他，我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他从未还过价。吴先生对人家说我踏实本份，不会多收他一分钱。”
　　 吴先生送给我吃的柚子，我老惦记着，回到家很快就和小妹分享完了。吴先生送给我的书，父亲回到家，就把它藏在衣柜上面，按吴先生说的过几年再给我看。可刚过两年，“文革”开始，红卫兵说吴先生是“臭老九”，说他上课时放毒，三番五次批斗他，还押着他戴高帽上街游行。吴先生不堪其辱，一天批斗回来，他到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胡子，用水擦清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吞下一瓶安眠药，告别了这个世界。
　　 那天，我突然想看看吴先生送给我的书，我搬把凳子站在凳子上，看见衣柜上面根本没有书，我怕书掉地下了，又爬到衣柜底下寻找，正好被父亲看见。父亲告诉我，他从村小学的方老师那里得知吴先生被批斗自杀的事，感到很害怕。父亲说：“他不认识那书名是什么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书交给了大队的红卫兵，大队的红卫兵当作“破四旧”的东西，当场烧掉了。”父亲还说：“吴先生对待我们这种打赤脚的人都那样好，他会是什么坏人呢？”
　　 我听说吴先生自杀，心里一阵颤抖，我忘不了那双慈祥的看着我笑眯眯的眼睛，也忘不了那鲜红的、水盈盈的甜柚。
　　
　　 二
　　 不知什么时侯，父亲把我吃过的柚子种籽种在我家菜园里，次年春天，一次我和母亲去菜园摘菜，在菜园向阳的一角，冒出五六棵淡黄色的小苗，母亲说：“这是柚苗，你爸说你喜欢吃柚子，特地把柚子种籽埋种在这里，叫我摘菜时小心，不要踩踏。”我感到非常惊喜，我问母亲何时能有柚子吃，母亲说：“等柚苗长三四年，长成大树了，就会结柚子，到那时，我们家就有柚子吃了。”
　　 我非常兴奋，脑子里想像着那高大的柚树上长满了圆圆的柚子。一次晚上做梦，我梦见蓝蓝的天空上悬挂着无数柚子，如繁星密布，我随手摘来一只硕大的柚子，用刀破开，鲜红的水盈盈的柚囊让我笑出了声。
　　 过了几天，柚苗由嫩黄变成碧绿，看上去也长高了一些。父亲小心地给柚苗拔草，并从尿桶里用勺子舀了一些尿肥浇在柚苗根旁。我嫌父亲浇施的肥太少，我希望柚苗快点长大，想给柚苗多施点肥，趁父亲不注意，我直接站在柚苗旁撒尿。父亲制止我，他说：“尿要放几天才能用，尿直接撒在柚苗上，起不到施肥的作用，还容易把柚苗烧死。”
　　 在父亲的呵护下，柚苗长得很快，长到30公分左右时，父亲把柚苗移栽在菜园的四周，在自家院子也栽了一棵。栽在自家院子的柚苗，因终日不见阳光，慢慢枯萎了。栽在菜园四周的柚苗，因阳光充足，加上父亲悉心照料，很快长到一米多高。正当我欣喜的时侯，一天傍晚，父亲回到家懊丧地说：“真可恶，柚子树被人全挖走了，一棵不剩。”柚苗长得高出围墙，贼人见了起了贼心。我非常气愤，我的柚子梦破碎了。
　　 几年后，我家与堂叔家共有的老屋拆倒分别重建，我家新建的房子坐北朝南，有一个南向的院子。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棵约1米长的柚苗，他把柚苗栽在院子东面向阳处，并在柚苗周围用乱石围成一个圆台，培上厚厚的沃土。阳光普照，水肥充足，在自家院内，又有全家人的照料，柚苗日生夜长，次年便长到2米多高，枝繁叶茂，第三年就开始扬花挂果，庭院内充溢着幽幽的清香，招来一群群蜂蝶飞舞，煞是喜人。
　　 一天，邻村的理发师傅朱师傅急匆匆来到我家，对父亲说：“大队的红卫兵突击队在他们村‘割资本主义尾巴’，他隔壁家的柚树都被砍掉了，红卫兵突击队的人说他们卖柚子就是搞资本主义，砍掉柚树就是割掉资本主义尾巴，他们很快就要来你们村。”父亲说：“那怎么办？我家好不容易种了这棵柚子树，今年刚挂果，砍了多可惜。”朱师傅是多年给我和父亲理发的，与父亲关系很好。他皱起眉头想了想后，对父亲说：“把你柚树上结的柚子和花蕾用竹杆全部打掉，然后就说你的柚树是公的，是不结果的，他们可能就不会砍柚树。”
　　 父亲马上找来两根竹杆，和朱师傅俩人手忙足乱地敲打柚树上的柚子和花蕾。费了一番功夫，柚树上的柚子和花蕾片甲不留，地下一片狼藉，大的柚子已有拳头那么大，朱师傅一边帮着父亲打扫，一边叹气说：“真是作孽啊。”
　　 刚被敲打过的柚树，失去鲜花素果，断枝碎叶，气象暗然……
　　
　　 三
　　 八十年代初，又是一个柚子花开的季节，父亲却离开了我们。我给柚树施了一次肥，培上一些土，含泪与柚树默默道别，然后关上院门，搀扶着母亲离开了这个家，此后的日子，母亲跟随我在县城度过。那年，我突然萌发读书的愿望，特别想圆自己的大学梦，经向单位申请，单位同意了我报考大学的请求。但考期临近，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复习。我感到时间太紧迫，每天看书复习到深夜十二点多钟，五点钟又起床复习，几天下来，身体明显疲劳和消瘦。母亲看到我学习辛苦，非常心痛。我家住房面积小，为了不影响我学习，母亲每天白天把我女儿带到外面去玩，到了下午三点钟左右回到家，蹑手蹑脚地搞两个鸡蛋给我补充营养，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出去带孙女，一个多月每天如此。
　　 我专心于复习，无从考虑过母亲每天做给我吃的鸡蛋从何而来。一天，我问妻子，妻子说她每天早出晚归，不知此事。后来，我从三姐那里得知，母亲知道我家庭生活非常拮据，每年柚子成熟时，她都走二三十里路，把老家的柚子挑到集市上卖，换些零钱给自己看病买药和人情来往。怪不得母亲和我一起生活三年，从未向我要过钱，我每次给她钱她都不肯要，说她自己有钱，叫我不用担心她。三姐告诉我说：“母亲见我每天学习熬夜，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每天做给你吃得鸡蛋，就是她卖柚子的钱买的。”听了三姐的话，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疼痛。
　　 母亲带着她的爱和不舍走了，我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包括那栋房子、那个庭院以及庭院中的那株柚树。我来到几百里外的省会城市工作和生活，但我的心仍常常留在那里，我忘不了那栋老宅、那个庭院和庭院中那株柚树带来的种种联想。我于现在新家的庭院，特地栽种了一棵柚树，我想回顾和重现过去的时光。
　　 我常常想起父亲母亲，想起父亲育柚苗种柚树，想起母亲走几十里小路、摘柚卖柚换鸡蛋给我增加营养，想起小时侯吴先生给我吃柚子，想起朱师傅与父亲护柚树等情景，也联想起生活中很多帮助过我的人，那些难忘的这些往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如今父亲母亲他们都去世多年，而那些难忘的往事记忆，一直铭刻在我的心头，当我想起父母和那些往事时，我就会站在庭院的柚子树下静静地体味，那些过往尽管酸甜苦辣，但生活中永远不缺阳光，正因为生活中有了阳光，才有柚树的茁壮成长，才有了柚花的芬芳和柚果的甜香，这也是我生命中永恒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