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埃是条狗，是一条德国黑盖与蒙古细犬的杂交狗。我第一次见到劳埃是在万毅开的成人用品商店里。最后一次见到劳埃是在A城那座跨越长江的公路铁路两用大桥上，当时坐在桥栏外侧的余玲跃入江中时，劳埃也一道跃入滚滚东流的湍急江水中。尽管最后那个场面都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但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我叫林慧珊，曾是一名从警多年的女法医。我是学医的，老家在黑龙江边的一个小县城。当年硕士毕业后，我跟随我的老公，也是我的师哥，离开我东北的家乡，一起来到他的家乡，确切地说，是他老家所在的地级市。我老公老家是大山深处的一个贫困的小山村，他通过考大学走出了那个小山村，但也因此背负起帮着家里弟弟妹妹脱贫的重任，因此，他一毕业就别无选择地回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地级市，进入当地规模最大的市立医院做大夫。我呢，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他去了南方，也进了那家医院当大夫。
　　 我老公和我是大学校友，但他长我几届，我本科毕业那年，他正好硕士毕业。在学校里，他就是学霸，绝对是那种靠刻苦学习才得以摆脱贫困、鲤鱼跳龙门的寒门学子。工作后，他也将那种学霸精神用在钻研医学提高医术上，所以他一路开挂，在那家医院最后做到副院长的位子。要不是我提出换个城市生活，他妥妥的早就是院长了。
　　 我毕业后，最初也进了那家医院，但只在那里待了三年，就调到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成为一名职业法医。社会上也有人管我们这些法医叫验尸官，更有的人调侃地说我们就是仵作。实际上我们平时工作面对的并不都是尸体，也有很多受到各种情况的意外伤害的人，需要进行伤害程度的司法鉴定。因为我们俩都是学医的，成天与疾病和死亡打交道，对活人还是死人不像一般人那么紧张和敏感，因此，对于我改行从事法医工作，我老公并不反对。非但不反对，他甚至还很支持，理由主要是他一贯反对家人在一个单位中共事，认为两口子都在一个医院里当医生特别扭。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曾经干了近20年的法医工作。不客气地说，在我曾生活了二十年的那个长江边上的A城，我是警察中最懂医的，也是搞医的人里最熟悉警察这一行当的。这似乎是一句千真万确的废话，但我想无论是当警察也好，还是做医生也罢，都是最平凡、最直接地触及人性复杂一面的职业人。而我这个兼跨警界和医学界的临界人，则具有更多近距离、多角度直接观察复杂人性和探究人性隐秘的机会。
　　 劳埃虽然是条狗，但它和我一样，也被搅进这复杂的人间悲剧中。它作为无言的亲历者和哑巴证人（或者说是同谋更贴切），得以身临其境、自始至终地参与到跟它有着亲密关系的人的复杂活动中，触碰着那赤裸裸、滚烫炙热的原始人性。当然，劳埃接触到的人性与社会主流是格格不入的，那是一种另类、变态的人性，前提是如果那可以被称作人性的话。
　　 事情还得从十五年前那桩震惊全国的案件说起。
　　 那是2006年的深秋。那时，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城市里，暑热已经消退，天气转凉，早晚天气清爽宜人。这本该是一个让人放松心情的季节，但一桩轰动全国的案件让我们这个城市瞬间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成了“网红城市”，上了“热搜”。不过，那时还没有“网红”“热搜”这些新鲜玩意儿。要不说这世界变化快呢。昨天没有的，可能今天就有了。而今天没有的，保不齐明天就有了。那桩案件之所以轰动，倒不是什么复杂难破的大案，也不是多么血腥、残暴的惨案，但却是一桩前所未有、骇人听闻的奇案。
　　 最早来报案的是市场上一个早市卖肉的摊主。一天早上，江畔派出所里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报案人。这个人身上还罩着一个血泚哗啦的套头皮围裙，左手握着一根大骨棒，右手拎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剔骨刀。乍一进来，门口接警的干警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要来袭警呢，顺手也抄起了警棍。
　　 那男子连忙摆手说：“哎呀，警察同志，你们误会了。我是市场卖肉的，来反映个情况。”
　　 “你先把刀放下，慢慢说。”警察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放松警惕。
　　 “好，好。我坐下说。”那男子将剔骨刀放到一边，但手里还握着那根大骨棒。
　　 “警察同志，我是北三市场3号床子卖肉的老董。我连杀猪带卖肉的，算起来也卖了三十多年肉了。这根骨棒，我怎么看怎么不像猪骨棒，也不像牛骨棒、羊骨棒。”老董作势要将油腻腻的骨棒递给警察。
　　 “你接着说。”警察还是存着小心，并没有伸手接那根来源不明、脏兮兮的大骨棒。
　　 “你看呀，这个骨棒应该是股骨，但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猪骨棒、狗骨棒要长，比牛骨棒要短。和马的，羊的，毛驴的，骡子的骨棒也都不一样。”
　　 “你到底是卖啥肉的？怎么啥动物的骨棒你都明白呢？”警察有点不解地问。
　　 “不瞒警察同志说，我是卖猪肉的，但早年间我是我们村里的屠夫，啥牲口都宰杀过。我对各种动物的骨头呀，肉呀，内脏什么的，都再清楚不过了。别说咱们北三市场，就是整个江岸区也没有一个屠夫比我门儿清。”
　　 “那你说这骨棒不是猪的，也不是马牛羊那些牲口的。叫你说，那是什么骨棒呀？”
　　 老董压低声音，左右看看，往警察跟前凑着小声说：“我估摸着八成是人的骨棒。”
　　 其实，老董大可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故弄玄虚的。当时派出所除了值班的两个民警，就一个户籍警在窗口里，窗口那里就有一个着急落户口的。而且民警都是见多识广的，见怪不怪。不过听老董这么一说，那个年龄大一点的民警还是戴上白手套，接过了老董始终攥着的那根骨棒，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啥门道。
　　 “你这骨棒从哪儿弄的？”
　　 “警察同志，我可先声明，这可不是我摊上的。这是从一条狗嘴里换下来的。”
　　 “哦？狗嘴里换来的？”
　　 “对，是一条整天在市场上逛悠的大黑狗。”
　　 “大黑狗？是流浪狗吗？”
　　 “我可没说是流浪狗。它是我们市场那条街上一个店主养的，不过常常自己跑市场来转悠，总到我们卖肉床子前溜达。”
　　 “那这根骨头是怎么到那条狗嘴里的？”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反正它在我床子跟前儿转悠来转悠去，就是想捡点碎肉吃。平时这狗也这样。但这次它是叼着这根骨棒来换肉的。我就用一些碎肉渣子把这根骨棒从狗嘴里给换了下来。”
　　 “就这些？”
　　 “就这些。”老董习惯地在血泚哗啦的皮围裙上蹭了蹭沾着血迹的剔骨刀，嘿嘿笑着说：“反正我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只是凭着我做这行几十年的经验，总觉得不大对劲，就来派出所反映一下情况，也算不上报案吧。”
　　 那岁数大的警察与年轻警察互相对了一下眼光，然后对老董说：“董师傅呀，十分感谢你呀。你的警惕性非常高。我们呢，也不是专业干这个的，也分辨不出人骨头还是动物骨头。要不这样，你先把骨头放我们这儿。回头，我们找专业人员给鉴定一下。有什么问题，还得再麻烦你。”
　　 “得嘞！那我就先回去了，回头有什么事，或是要买肉，就到北三市场找我老董。”
　　 这块骨头是当天下午送到我们法检中心来的。不能不说屠夫老董的经验和眼力还真可以。这根骨头真不是动物骨头，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的大腿骨。分局刑警队马队长马上带人赶到北三市场。那个市场是全天候的，找老董非常容易，因为老董是那里的老户，从有这个市场开始，他就在那儿卖肉。
　　 顺着老董提供的线索，警察找到了位于北三道街与朝阳大街交口的那家店，也就是那只狗主人的店。不知老董是故意没有说明白，还是他真的不明白，那家店不是普通的商店，而是一家专门经营成人用品的商店。那年头，改革开放已经快三十年了，国外什么新鲜玩意儿都已经涌进了国门。在长江边上这个算不上二线城市的地级市也出现了几家成人用品商店。北三市场这家店除了卖一些避孕套、万艾可（即伟哥）、印度神油外，也卖一些诸如电动棒、跳蛋、情趣内衣等情趣用品和A片光碟。只不过这些店门脸不大，白天也不大进人。因为毕竟人们的观念还没有那么开放，不大好意思大大方方进这种店。但这种商店自有销售办法，那就是电话送货。因此，在不大的窗户和门上除了贴满了充满诱惑的招贴广告外，就是醒目地标出店主的手机号，并用大字写着：“欢迎来电，约定送货地点，绝对保密。”
　　 猛然间见到呼啦啦开门进来这么多人，而且有的人还穿着警服，着实给那位店主吓了一跳。吓一跳是很正常的，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人的正常反应，但马队长发现这个店主的惊吓除了一些常规的条件反射外，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担心和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那店主马上镇定下来，很平和地问道：“警察同志，你们这是？”
　　 “你是店主？”马队长没有直接回答店主，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店主问。
　　 “对，我是店主。”
　　 “你叫什么名字？”马队长仍然带着那种让人猜不透意图的职业神情追问道。
　　 “我叫万毅。是一万、两万的万，毅然决然的毅。”这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出头模样，剃着光头，脸上残存着痤疮坑，套头T恤下面三角肌和肱二头肌鼓鼓的，显得那么的孔武有力。这叫万毅的男子也出奇地镇静，清清楚楚地向马队长说明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在马队长问话的当口，其他警员已经熟练地像预先约定好似的，各自把这小屋里琳琅满目、稀奇古怪、让一些保守人士不免脸红心跳的商品搜查个遍，连墙上的营业执照也翻过来检查了一遍。
　　 马队长眼尖，在问话过程中已将这间只有十多平方米的小店看了个遍，他注意到店主身后有一扇紧闭着、上面滴里当啷挂满各式各样鞭子、与周围墙体浑然一体的小门。
　　 “这还有个屋？”马队长指着万毅的身后问。
　　 “噢，那不是营业室，是我的私人卧室。”万毅脸上明显露出一些紧张的神色。
　　 “打开！”刑警队长还是面无表情，但说出的话却是冷冰冰的，毫无商量余地。
　　 “我个人住的地方也需要看吗？你们是来搜查的吗？”万毅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并没有被刑警队长的这句话镇唬住。
　　 “有人举报你非法经营淫秽物品，请你配合调查。”
　　 “我的商品都在这儿了，你们不也都看到了吗？哪一件是非法的？”
　　 “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那就是搜查喽？你们有搜查证吗？”万毅吃定马队长没有搜查证。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是调查，不是搜查。你有义务协助配合警方调查。”
　　 “那就调查呗。”万毅听出马队长果然没有搜查证，底气就足了些。
　　 “我们需要进里屋看一下。”
　　 “那是我个人的卧室，不是经营场所，应该不在你们调查的范围之内吧。”万毅寸步不让。
　　 “只要是你这个店内的空间和物品，都在我们调查范围内。”说完，马队长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万毅多纠缠，使了一下眼色，手下的警员马上心领神会，将万毅扒拉一边，就拽开了那扇小门。
　　 按照万毅的块头，警员想扒拉开他也并不容易，但显然万毅也不想与警察无谓的硬顶，他现在显得比刚开始更加淡定和从容了。“那你们就看呗。不过小心我告你们滥用职权。”
　　 马队长没理他，跨步进了里屋。这个里屋太小了，除了靠墙的一张1.5米宽的床，地当间儿只能站三个人。马队长是带着两个警员进屋的，万毅并没有跟过来，而是双手抱着膀，往外面晃悠到店门口，斜倚着门框子，一边冲外面看热闹的人讪笑，一边用眼角斜乜着屋里警察的一举一动。
　　 这里面的屋子实在是太小了，一眼望去，好像也真没有什么可搜查的。但为什么万毅一开始就始终背靠着这扇小门前面，极力掩饰这里有个不起眼的暗门，掩饰暗门后面那个小屋。马队长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但一时间又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听说你养了一条狗？”马队长这时将狗的问题抛出来了。
　　 “是呀，是养了一条杂种犬。咋的，养狗也犯法呀。”万毅还是劲劲儿的，不想在气势上输给警察。那个年代，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养狗有着严格的要求。那时候，城里养狗还不兴办犬证，对养狗管得不严。
　　 “你的狗呢？”马队长从来不说废话，也不跟着对方的话头儿走。
　　 “街上跑呢。”万毅没想到马队长会盯着狗问，有点不自然地回答道。
　　 “不对。街上没有狗。周围人说你的狗早就回来了。”
　　 “不，不可能。”万毅有些结巴，不自然地说：“谁瞎掰。我家劳埃一早上出去还没有回来。”马队长这时才知道这只还没有见到的狗叫劳埃。
　　 其实马队长一口咬定狗已经回来了，一方面是在诈万毅，一方面也感觉来的路上连一只狗也没有见到，像这种家养的狗，主人不可能让它成天在外面疯跑。而马队长此行来的目的，就是得先找到狗。
　　 “真的没有骗你。我的劳埃就是还没有回来嘛。”虽然万毅还在坚持他的狗没有在家，但语气听着明显不那么自信了。
　　 “你们也看到了，就这么屁大点小屋，那么大的一只狗我能藏哪去？再说了，我的狗犯了啥事？是咬人了还是咋了？”万毅这个时候宁可相信马队长来这里不是为了查禁非法淫秽物品，而是因为劳埃惹祸了来找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