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村空心化，留不住年轻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但是也有例外，村里队长的儿子狗溜就是例子。
　　 狗溜二十来岁了，不愿意出去打工，喜欢待在家里。父母经常念叨他，说他这个年龄的人，就这样闲在家里，肯定是不行的，不管怎么样，也要出去找点事做。狗溜实在是忍受不了父母的念叨，就出去了，结果要不了几天，他又回来了。说外面的活不好干，挣不来钱。如是，他父母又天天念叨他……如此反复。
　　 好在前几年，他还像模像样的拜了个厨师学艺，于是他有了厨师的名号。他的厨艺很一般，按有些人的说法，他只是能把菜做熟而已。但是，村里也有潜规则：谁家有红白喜事，要找厨师，一般都是找本村的；本村没有就找临近村庄的，不会找村里人都不熟的。这样大家都有面子，事情也能办好，相安无事。于是，狗溜在家也多少能挣点钱。
　　 狗溜厨艺一般，但是他在水里摸鱼摸虾和山上逮野味的技术却让人刮目相看。提个桶子出去，不需要任何工具，在前面的河坝里扑腾半天，回来的时候，桶子里就是大半桶鱼，并且是清一色的鲫鱼，让人看了羡慕不已。谁想吃野味，只要你肯付钱，和他说一声，他在山里转一圈，保管不空手回来。
　　 狗溜家的鱼通常是吃不完。经常能看到他家屋子外面晒着鱼，炉子上熏着鱼，墙壁上挂着鱼。自己则口口声声说不爱吃鱼，已经吃腻了。
　　 也有人想学学狗溜的那套本领，约着他一起去田野里抓野生的鳝鱼。他们一起出发，走着走着，狗溜就消失在夜色里，等这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了十几条鳝鱼回到家，人家狗溜早就提着大半桶鳝鱼到了家，人则呼呼地睡在床上。
　　 二
　　 这一天，狗溜和往常一样在村子里闲逛。当他走到池塘边的时候，猛地听到一声巨响，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掉到水里。他四下看了看，池塘堤坝的里侧拐角处，则冒出一个人来，下半截都在水里，帽顶和帽沿快要分离的破草帽下露出一张老脸，深深的皱褶，却挤出来孩子般的笑容，眼睛直直地钩着他。狗溜赶紧叫了声“普叔”。
　　 普叔在砍伐池塘边那些灌木和杂草。从池塘边顺着坡道滑下去，入水时，动作有点猛，故发出惊人的水声。吓到了路边上的人，他满脸的笑显然是表示歉意。
　　 普叔原名刘普，村里大部分人都应该叫他叔，七十多了，身体却还很硬朗。很少生病，号称是“累不死的牛”。以前一直在外打工，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不适合外出了。但是，他勤劳惯了，闲不住。要不在自己的田里折腾，要不就在菜地里忙活。全村都流行打牌，他却从来都不参与，显得有些不合群。谁家盖房子，他就想办法去谋份小工的活，以此挣点钱。由于他干活实在，不惜力，不和别人计较，也从不多事，虽然年龄偏大，大家都还愿意请他。他也乐此不疲，一来可以打发无聊的时光，二来可以挣点生活费。
　　 “砍这些东西干嘛？”狗溜有些好奇，禁不住随口问了一句，这些灌木长在这池边，少说也有十来年了，从来没有人来砍伐过。
　　 “这些东西长在这里碍事。”
　　 “这碍着什么事呢？”
　　 “这些东西，挡住了鱼的太阳，鱼也需要太阳呢。”普叔说完，嘿嘿的笑笑了两声。
　　 “你说得新鲜，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鱼要晒太阳。”
　　 “你还是年轻吧，‘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老话都是这么说的。”读书不多的普叔把一句歌词当成了古训，他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在狗溜的脸上，在思考什么，像是鼓起了勇气，接着说：
　　 “这些杂草和灌木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砍掉了就干净。”
　　 普叔说这话的时候，边说边拿手中的砍刀向一堆灌木狠狠地砍去。而那灌木并没有受伤，只是掉了几片叶子。普叔的话似乎触及到狗溜的敏感神经，他没有再说什么，悄悄地离开了。
　　 三
　　 这是生产队的一口池塘，很普通的池塘。池塘有一个入水口，也有一个出水口。入水口连着一条宽阔的水渠，出水口也连着一条宽阔的水渠。池塘就像一个巨大的胃，喝着从上游来的水，然后从出水口排除。这是一口活水池塘，村民都知道：活水好养鱼。
　　 但是，这池塘好多年没有人养鱼了，村里人都知道，这池塘没有人承包是因为有人偷鱼。偷鱼对于养鱼的人来说，打击是很大的，也是致命的。现在的偷鱼，可不是顺手牵羊，从你家池塘摸走一两条鱼，而是有着魔幻般的手段。一旦他出手，整个池塘可能被一扫而光，片甲不留。至于他们用的什么手段，什么方法，那一直是一个迷，没有人说得清楚。有的说是用专门的电鱼机；有的说是用特效药；有的说是专用偷鱼网；甚至有人相信那偷鱼的人有特异功能，人往那一站，鱼便听到命令一样，自然向他靠近。各种说法都有，但是没有一种说法能真正的解释清楚：就隔一个晚上，没有任何动静，不留任何痕迹，池塘的鱼则明显地少了或没了。
　　 养鱼的人每天起早贪黑地割鱼草，辛辛苦苦把鱼养大；到了年底，却发现池塘里没有鱼了；大半年的辛劳，被别人一夜之间全部掠走。这换着谁都会来气。
　　 这年年初，普叔已经把这口池塘承包了，承包期是两年。普叔年龄大了，不适合干重体力活了，适合干点轻体力活。就像割草，很适合他。
　　 偷鱼的事，普叔肯定是知道的，他甚至都知道偷鱼的事是哪些人干的。这事太过敏感，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乱说。大家其实都是熟面孔，还不能因为鱼的事就把脸皮撕破。
　　 普叔胸有成竹，有他应对的办法，他也下决心要把鱼养好。他的第一步就是铲除池塘边的灌木和杂草。他知道有些偷鱼的人情急之下，就会躲在那些灌木里，砍掉这些东西，就会让偷鱼的人心里彻底抛开那些幻想。
　　 再一次看到这池塘的时候，池塘已经变了样模样，四周的灌木和杂草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水线一圈都撒了白色的石灰，池塘里的水清澈了很多。池塘中间出现了很多的木桩，木桩之间还拉了很多绳子，整个池塘看起来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很显然，那是防止偷鱼的。村里还有一种说法：普叔在那些木桩和绳子上设置了机关，一旦有人动了桩子和绳子，普叔都会发现。
　　 四
　　 这一天，普叔在河边割草。当他从草地上一骨碌坐起来时（他累了的时候，也会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特别是这软绵绵的草地，一直就是他忙里偷闲休息的理想地方）就看到了河面上有一个脑袋一会没入水里，一会又露了出来，距离有点远，看不真切，但是普叔能判断出，那就是狗溜。
　　 他对于狗溜太熟悉了，普叔经常来这里割草，狗溜则经常在这里摸鱼。普叔经常不自觉地和狗溜做比较：他割草养鱼和狗溜的直接摸鱼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人家狗溜一出手，鱼直接就到手了；而自己养鱼，则需要漫长的劳动，希望鱼不生病，池塘不被偷，才会有成果。不过，河坝里的鱼毕竟也是有限的；再说了，一般人不知道这河床里的泥巴的深浅和变化，没有一定的胆量，还真不敢干这个事。想到这些，普叔也就想得通了。
　　 远处那个在水面时隐时现的脑袋移到了跟前，果然就是狗溜。一手提桶，一手胡乱地抓着脱下来的衣服，桶里已经有了大半桶的鱼。见到普叔，还不忘从捏在手里的裤子里扒拉出那包变了形的烟盒，抖出一只带皱的烟来，递给普叔，又动作麻利给普叔点着。两人就在草地上闲聊起来。
　　 他们两其实有着共同的话题，那就是“鱼”。但是普叔说的是鱼儿喜欢吃什么样的草，鱼什么情况下会生病，草鱼和鲢鱼的比例应该是多少，一亩地的水域最多能样多少鱼。狗溜关注的话题却是鱼喜欢藏在什么地方，春天里的鱼肥还是秋天里的鱼肥，夏天好摸鱼还是冬天好摸鱼，鱼在白天和晚上有什么区别，等等。两人聊着聊着，发现并不在一个频道里，兴趣也就自然没了，不一会散了。
　　 秋天来了，池塘边多了一个小房子。说是房子，其实还不如一顶帐篷。屋顶是一块大的，破旧的篷布；四周没有围墙，只是用竹子撑起来的一个矩形栅栏；房子中间挂着一张木床板，床板就靠着几道铁丝绑扎在横着的竹竿上，那铁丝还是带锈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床板上铺了一层毡子，毡子明显的旧，上面放着一床被子，这就是普叔平时睡觉用的。他的被子是随时带着走的，在家里睡就把被子带回家，睡到池塘边，再顺手带过来。村民们经常可以看到普叔坐在那小房子里，手拿一个小砖块一样的东西，在悠闲地听戏。他是个好劳力，也是一个老戏迷，最喜欢听花鼓戏。听戏是他唯一爱好，也是他唯一的娱乐活动。当他兴致很高的时候，就会吊着嗓门嚎上几句：“收获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鸡鸭小心……”
　　 要是普叔坐在床上，说明他当天的任务已经完成。秋天里，他每天至少要割两大篓子的鱼草。早上一篓，晚上一篓。早上，他起得很早，传说是带露水的草，鱼更喜欢吃，更加养鱼。为了得到这带露水的草，别人还在梦乡的时候，他就已经起床，背着篓子出去了。通常，人们起床后，揉揉睡眼，推开门一看，就能看到普叔已经背着满满的一篓青草往回走。下午，只要阳光不是很毒，他就出动了。他的活动范围很广，山上、河边、田埂上，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现在的田野不缺青草，但是他要挑选好的，他知道鱼喜欢吃什么样的草。
　　 普叔晚上割完草，他通常会坐在他的那个小房子里，看着池塘里的鱼享受他给他们准备的美食。
　　 吃草的鱼也不安分。有霸道一些的，也有斯文一些的。霸道的会将和它争食的鱼奋力赶走，平静的水面就会出现巨大的漩涡，伴随的是响亮又清脆的哗啦哗啦的水声，需要很久水面才能再次平静下来。普叔每天都能看到这种现象，他很想下去告诉那些鱼：食物都有份的，大伙各吃各的好了，不要争，也不要抢。普叔甚至幻想着，这鱼是应该晒晒太阳，晒了太阳，心里就会阳光一些，也不至于为了那点草争来争去。
　　 这个小房子是普叔花了四天的工夫才搭好的，房子搭在这里不是摆设，那是普叔守夜的地方。春天的鱼苗到现在都已经成大鱼，防止别人偷鱼成了主要的任务，普叔想出的办法就是守夜。他晚上就睡在这个小房子里，虽然有蚊虫叮咬，四面透风，但是普叔不在乎。普叔打工时，什么苦都吃过，这些事在他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在一段时间里，普叔坚持每天睡在小房子里，只要外面有点动静，他就会翻身下床，拿上手电筒，四下里照一照，再看看水面，有没有变浑，确认没事后才又一次入睡。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晚上池塘边有个守夜的。路过的人有时特意去和他说上几句话，免得他一个人在那里很孤独。村民认为：这么一位老头，为了那几条鱼，睡在那个到处漏风的破房子里，真是不值得；要是受凉感冒了，生一场大病，便得不偿失。普叔不理会别人怎么说，他依然坚持睡在那里。
　　 这年年底，普叔池塘里的鱼获得大丰收，草鱼大多是五到六斤一条，鲢鱼也是四到五斤一条，整个池塘有一千斤以上的鱼。村民都很羡慕，认为普叔勤劳肯干，能吃苦，所以有收获。这口池塘第一次产这么多的鱼。
　　 五
　　 第二年年初，队长召集了村民开会。这也算是生产队的例会，通常刚刚过完年就会召开。选择在这个时候开会，那也是有理由的。这个时候，大部分人还都在家里，容易把大家召集起来。再过几天，大家就各奔东西，有的一年才回来一次，再开会，连人都到不齐。队里重要的事情，都要在这个会上定下来。
　　 在会上，就有人提出池塘承包的事，主要意思就是以前生产队承包鱼塘都是一年一包，现在搞成了二年一包，是不是时间太长。其中狗溜的意见最为尖锐，按狗溜的说法，要不换人，要不就还是原来那样——不承包。大多数村民的意见是：既然已经承包了，有契约的，还是要尊重契约。最后，大部分人的意见占了上峰，普叔又顺利地包下了第二年。
　　 对于狗溜提出的建议，大家都不觉得奇怪。狗溜就是这样，他的想法往往和大家不同。村民们也都习惯如此。
　　 第二年，普叔下的工夫更大。他给池塘安装了增氧的设备，还自己扎一个竹排。村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老头，双脚很夸张地叉开，立在竹排上，吃力的保持着竹排的平衡；竹排中间还放着一篓子青草，在老汉的撑划下，颤颤巍巍地滑向池塘的中心。很多人都担心，那晃晃悠悠的老汉会不会腿一哆嗦，跌入水中。然而这样的事终究没有发生。
　　 第二年，池塘的收成又是出奇的好。里面竟有了二十多斤的鱼，按当时的市值，一条鱼就能卖到两三百块钱。有人估计，池塘一年的纯利润就有五六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能有这个收入，还是很吸引人的。有人则估算，不可能有这么多；有人估算则比这个数字更多。其实，谁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村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普叔本人倒是低调，每每别人问起他池塘的收入，他总是说，没有什么收入，混点自己吃的，划不来，不值得搞。
　　 六
　　 第二年年底，又要讨论池塘的事，普叔的承包期到了，需要重新投标，投标采用竞价的方式。投标前，普叔就想好了，要是还是以前那个价，他就投，要是高出两倍那个价，他就不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