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芬芳】空房子(散文)
乡下老家的空房子咬着牙站了很多年,每一块石头都在疼痛。
石头是一座房子的骨头,就像人身上的股骨、胫骨、腓骨一样支撑着房子的体重。人在世上走,历尽沧海,直到临近尽头才发现不是用脚一步一步丈量要走的路,而是用骨头在大地、天空和四季经历轮回。父亲习惯在早晨霞光万道时扛着一把铁锨,领着那条忠实的黄狗到野外去转悠,到空房子里去转悠。
父亲穿过长短不一弯曲崎岖的土路走向大田。这个季节,大田里的玉米冉冉拔节,一片碧绿。大田周边树木葱茏,一棵紧挨一棵,沉默不语。多少年里,父亲总以同样的方式过来细看花草树木,呵护庄稼粟禾,彼此早已熟悉对方的气味。这里的花树草木、庄稼粟禾似乎早已闻到了父亲的气味,用轻轻地摇动扇出微微的风欢迎父亲的到来。父亲窜过树荫,在堤坝处挖一锨新土补一补被雨水冲坏的地垄,在大田边弯弯腰扶一扶被风吹歪的玉米。再望玉米大田,像检阅部队的首长,威严地挥挥手,然后露出微微的笑,感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了,重又扛起曾经放下的铁锨朝着空房子走去。
那些用石头、红砖、泥巴垒起来的房子,默默陪着的或高或矮的土墙都安静地泊在原地不动。如果蜜蜂、喜鹊、燕子、蛇等伙伴不来造访,它就只能守着寂寞没日没夜地咀嚼过去。寂寞的空房子淋了几十年的雨,沐了几十年的风,浴了几十年的雪,已经老了,似乎摇摇晃晃,轻轻一推就会倒下。迎了日出,送了日落,看着星辰升起又沉没。风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房子又能留住谁?留不住一缕风,留不住一滴雨,留不住一粒雪,还能留住谁呢?曾经住过的人,曾在那里生,曾在那里长,曾在那里出嫁,曾在那里娶亲……曾是顽童乱蹦细语欢声,曾是老态龙钟瘦骨嶙峋。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走了一批又一批。如今只有房在,一天、一月、一年地走向老化,走向倒塌。
如今的人天南地北,城市乡村,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转着轮回。有的飞着飞着就落在别处扎下了根。房子仍在山坡、平原、丘陵或盆地上稳稳地立着。即使有一天,老得散了架,成为一地的废墟也不会走远。父亲常来空房子或坐铁锨把上抽烟,或围屋逗留细看,或一上午静坐无语,或一下午用锨把顶住下巴默呆。他到一座空房子前仿佛久别的兄弟、重逢的战友,激动得相对无语。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哭了。父亲说过,房子老了,我也老了。房子老了能剩几块石头,一堆泥土,一摊砖瓦,还有一根根憔悴不堪的檩子,几个破旧的燕巢。房子一旦没人住,就没了烟火,就失去了灵魂。人走了,一座房子的精髓也被带走了。
父亲喜欢冲着空下来的房子说话。似乎房子的主人并不曾走远。他们仅仅是在别的繁华地段迷了一会路,很快就会回来的。父亲清楚每一座房子是哪年哪月哪天诞生的,记得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子,每一片瓦都是从何处来,身上有无烙印,有无火烧的胎记。哪间屋子被火烧过,哪扇门窗是红木,杨木,枣木。什么时候盘的炕,炕好不好烧。哪个窗台被小孩子拉过尿,画过铅笔画,哪面墙壁写过毛笔字、铅笔字。房子前的石阶上,父亲与曾经的兄弟抽过烟,喝过酒,说过农事,聊过家长里短。大街上有风走过,有马车走过,也有羊群走过。它们都是彼此的风景,相互吸引着。许许多多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被大地收割,有的去了父亲去不到的远方。走散的人,很难再聚,很难再坐下来一起抽支烟、喝杯酒、叙叙旧。大多时候,父亲对着空房子,乘一乘那里的凉风,扫一扫地上的落花,想一想远去的人。依着空房子的墙根打个盹,借空房子取取暖。父亲有时也在想,也在问,那一个一个走出去的人,他们还会回来吗?回答都说,不知道。离开村庄的人去向不明。父亲依稀记得一些,他们去了大城市,或是去了更远的海边。住着住着就连口音也改了,住着住着还姓了别人的姓。在转身的那一刻就不肯再回村子,再回老房子。人在新的环境下,一边走一边扔,扔掉了许多不该扔掉的东西。乡音、乡俗、乡味以及乡魂。人可以在一个地方拥有第二故乡,可以不记得那座曾经住过的老房子。但老房子一定会记得东南西北来的风雨雷电;记得曾经住在它体内的每个人的脾气与性格,胖的瘦的黑的白的,腋窝的狐臭,大脚板,大龅牙,小尖嘴;记得人的乳名,磨牙放屁打呼噜的习性。
有记忆的房子都记得谁来过,住了多久,谁好谁不好;记得一家子的欢声笑语。一座房子住着几代人的爱情、亲情,住着一段又一段平常平凡的故事。父亲在朗朗晴天扛把铁锨,或者手里捏一把镰刀,在村口的白杨树下,四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将自家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搬出来,晒一晒。无论瓦房、草房、楼房,也不管穷人富人,每座房子有每座房子的烟火和命运。父亲不明白空房子里居然有二层,居然成了空房子,像留守的老人,在年复一年地衰老。眼睁睁看着村庄走了一拨又一拨人。父亲之后还会有人来看空房子吗?还会有人坐在门口叹息吗?还会有人来听花落雨滴的清脆声吗?大音希声,没有人再来给空房子修一修裂缝,填一填豁口,擦一擦木窗,铲一铲园子,割一割荒草,栽一束花,陪风坐一会儿。
十年前,我把老房子留在村子里,去了城市。留在村庄的房子成了空壳。空房子里住着家具、老座钟、录音机、架子鼓,还有一张全家福。西边两间是公婆住过的,依然保留着他们在时的模样。两口柜,一口箱子,睡着他们活着时盖过的被褥,穿过的衣服。东边两间是住着我和爱人、儿子,也保持着原貌。老房子替我们坚守着村子,陪着村庄一朵云的流逝,一个人像一颗星般的陨落。陪着一条看家护院的老狗,慢慢变老,直至睡在地下的房子。陪着住在另一所房子里的亲人,阴晴月缺,寒来暑往。
老房子在,我隔三差五回去给土炕烧把火,睡一睡火炕,夜晚来临,打开窗户,迎接满天的星星,皎洁的月色。枕着老房子,感受它的土腥味,它的温度和心跳。老房子是我回村庄的理由,它是我在村子最有力的证据。我回与不回,老房子都在,不东不西,不卑不亢。你休想把它连根拔去。在城市和乡村,我成了富有的人。城市有鸟巢,村里有老房子。在两者之间,我是一尾幸福的来去自由的鱼。
我和父亲一道,修筑土墙,整理菜园子,扛来铁梯子,换下碎裂的瓦片。掏烟囱,晒鱼干,晾玉米,摊落花生。父亲不止一次在饭口上说,老房子与几亩土地,一定留下来。那是你打开村子那扇门唯一的钥匙,房子田地没了,你在村子的根也就没了。
我记住父亲的话,时常坐返程车回来,和老房子握握手,拥抱一下。陪老房子晒晒2023年的太阳。告诉它,我在城市经历的人和事。老房子什么也不说,什么又都说了。我在老房子写过小说,睡在村庄的月光中,一夜无梦。
我问过孩子,也努力过,希望他常回村子住一住,走一走,转一转。他极力推脱,不是单位脱不开身,就是其它原因,即便回去,也是敷衍。站一阵儿,就急匆匆撤了。老房子有他年少的成长记忆,他却充满嫌弃,我们这一代人又何尝不是?
清明时节雨纷纷,该祭祀的不单单是故去的人,还有大地上一座座空下来的房子。愈来愈多的空房子没有人住,没有人修缮维系,终有一朝,房子轰然倒地。到那时,我们连祖宗睡觉的房子也找不到了。
@袁章宝 这篇散文不错。
反思光阴,叩问现实,震撼灵魂。时光是一把刀,镌刻皱纹似的年轮,沧桑岁月,不仅老房子在故乡摇摇欲坠,亲情也在颤抖和哭泣。人们向往城市,犹如弃妇一般的木屋或土屋,爬满了忧郁的青苔,诉说着落寞的忧伤。青山如岱,残阳如血。我这故乡的游子,被滴血的梦魇处决,一颗滚烫而颤抖的心,成了流浪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