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烟火里滋养的精神(散文)
一
小镇是旅游区,地处高山带。政府机关以及各单位工作人员多不是本镇人,都在山下的小镇或县城,所以大家习惯把离开小镇或回到小镇称为“下山”或“上山”。考虑已婚职工的家属几乎不在小镇,单身的年轻职工也不会做饭,镇政府设立了一个食堂,提供中餐和晚餐。
食堂在一栋古旧的小楼里,外墙泛白,泛灰,那么斑驳,那么质朴,沧桑感漫溢。北山包围,苍苍茫茫,绵延起伏,山间蜿蜒着一条灰白色的曲线,那是盘山公路。前边是政府大楼,办公区与宿舍区相连,也陈旧了,一扇扇木门开关起来吱呀地响。宿舍前是一睹半高的墙,发黑,有青苔纵横。一条宽阔的排水沟横亘在墙壁和宿舍区之间,因流通不畅,终年气味怪异。后面还是山,悬崖峭壁触目呈现。冬天,寒风从山谷间呼啸而来,冲向小楼,带来凛凛寒气。这样的所在,考验着坚守在这里的人的忍耐程度。怪不得人们都说,在这里的人,无论性别,都说硬汉,起码是一些可以耐住寂寞的人。
小楼为二层,左边有一个楼梯通往二楼,楼上是一排职工宿舍。一楼是食堂。最左边有两间房,一间住着办公室的小张,另一间住着在食堂做事的陈姨。中间是饭厅,很大很大,却只摆了一张千疮百孔的大圆桌和两张永远立不稳的凳子。圆桌曾有六张,凳子有几十张。后来大多不知去向。这里,饿不着上山的人,但能够上山吃饭的人,都说是来吃山货,到了就就尝到了滋味。
食堂的门是木门,厚重,斑驳,散发着久远的气息。因为坏了,关不拢,只能长年开着,无法尽到作为门的职责,变得有名无实,曾经它也光鲜明媚过呀。风一吹,木门老是左右摇晃,哐哐啷啷地响,聒噪得很,陈姨便用一块大石头固定,于是门从此安静了,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大门对面的几扇窗更惨。门的损坏株连了窗,小楼在风口上,门关不拢,窗没有及时关,风形成对流,玻璃们遭殃了,在风的进攻下,或整片掉落于地,支离破碎;或缺了一个角或两个角,龇牙咧嘴,有点难看。几年下来,完整的玻璃屈指可数。冬天,寒风不会怜香惜玉,长驱直入。好在最右边还有一个小饭厅,有一张小方桌,大家吃饭可避免受冻。只是桌子稍小,若人多,只得斜斜地站。陈姨为此向领导们反映多次,可是领导们很忙,管不了这芝麻大的小事。其实,领导也为难,资金总是抽不出空。领导每次也都是安慰,将就几天,一定可以腾出钱整修。
厨房阔大,除了几样现代化的厨具,还有一个大土灶,粗犷而质朴,灶上有两口大锅,能煮上百人的饭菜,依稀可见食堂昔日的繁盛。现在土灶用得少了,大锅都生了锈,让人看着心酸。
不少用具都有些年头了。案几掉漆,油渍斑斑。水缸的边沿破了,平日水缸备受冷落,被灰尘和蛛网占据,冬天才会蓄上水,以防水龙头被冻住。煤气灶是老式的,脾气大,每次得用打火机才能点着。锅铲爱使小性子,常常和把手分道扬镳。一次陈姨炒菜,用力过猛,手里只有把手,锅铲则欢快地扑向大地,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些用具带着时光的痕迹,朴素得贴近苍凉,以嘲讽的姿态参与了政府工作人员的生活,看人来人往,看月升日落。
炊具不影响吃饭。这是他们的观点,从不抱怨,只是当作了笑话。
最初食堂只有老沈和陈姨。老沈严肃精明,脾气暴躁,厨艺不好,又苛刻,弄得民怨沸腾,且经常因食堂管理问题和陈姨吵架,后来托关系去了门票站。食堂自此由陈姨管理,办公室小曹的妻子小凤被安排到食堂,小凤性子柔顺、勤快,不声不响的,和陈姨相处甚好。还有一个老卢,不是政府职工,他是环卫所的临时工,因腿疾,且又穷,五十多了还单身,一个人租住在一间十平米的小屋子里,日子过得甚是凄凉。陈姨心善,见他可怜,就让他只管到食堂来吃,不收他的钱。老卢老实,勤快,便帮忙洗菜、洗碗以作回报。
能够在山里坚持下来的,就是有一股精神,包括陈姨。很多人都是调离的可能,但他们习惯了这里,便以艰苦为常态。很多人都说,是在这里镀金的,但什么时候把金子放到亮眼的地方,却是不去管了。
二
政府财政收入尚可,但开支大,每年仅招待费就不菲,领导只好从其它地方节省,食堂首当其冲。
拨给食堂的费用少。老卢抱怨,领导说,吃食堂的人就那么几个人,加上餐费,省着点,就够了。老沈只好花心思省吧,恨不能把一块钱当成十块钱花。油用散装的,最廉价的。米买最便宜的,沙子多,不小心会磕到牙。烧土灶时,去山里捡柴烧。菜拖熟人从山下买来,山上的菜比山下贵两倍到三倍呢,只挑便宜的买,冬天萝卜、大白菜、土豆,夏天空心菜、茄子、豆角、苦瓜、南瓜、冬瓜,常年难见荤腥,菜里油少,一大盆青菜,嚼在嘴里如吃草。有人暗地里讥讽为“猪食”。
食堂伙食差,自然吃食堂的人越来越少。
两口子都在小镇工作的,一般不吃食堂,自己做饭。
领导们几乎不吃食堂。夏天旅游旺季的时候,县里、市里、省里各部门领导经常上山开会,检查工作,还有省里、市里各大媒体的记者、编辑也常到山上度假,领导们要接待,做两陪——陪吃,陪玩,每天饭局不断,哪有工夫吃食堂,食堂饭菜的好坏,他们看不到,也吃不着。有些职工暗地里说他们自己有吃有喝,不关心职工。但是哪里知道他们的苦。每次有客来,他们盼望客人早点走。有时他们倒羡慕那些普通职工,工作没压力,在食堂吃吃粗茶淡饭挺好的,有利身体健康。他们有时想过那样的生活,可是还能回得去吗?他们感慨,做男人累,做领导更累。难也要做,因为没的选,那个领导不是从基层走上去的。
副镇长老张与众不同,很少参与接待。军人出身的他,性子耿直,看不惯的爱说出来。例如,关于食堂,他几次建议,既然大笔的招待费都舍得花,每个月多拿出千把块贴补一下食堂又不伤筋痛骨,甚至四处嚷嚷。为这件事,秦书记和陈镇长很不高兴,所以不爱搭理他。老张不介意,也从不去讨好书记和镇长,悠哉悠哉,乐得自在。他的妻子在镇上的水厂工作,一日三餐妻子会做。据人透露,他家吃得还不如食堂,每餐只吃一个菜,食堂再不济,还有两个菜呢。背地里有人笑他抠门。数年后,他在县城买了一套两居室,有人戏谑:那可是实打实的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但也有人真心佩服他。
吃食堂的主要是一些年轻人,有政府机关的、旅行社的,还有有线电视台的,因为他们经常上山、下山,加上门票站的人也时常上山,致使吃食堂的人数难以固定,以致食堂多年陷入一个困局——做多了,来吃的人却少,于是剩下,下顿吃,还吃不完,接着吃。大家吃得皱眉头。那时食堂没有冰箱,一年夏天,剩下的饭菜有点发馊,老沈不舍得倒掉,依旧热热,给大家吃。大家许是饿了,没吃出来,结果有人腹泻。弄得老沈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老沈苦不堪言,当晚跑到秦书记宿舍哭诉,磨了半天嘴皮子,秦书记勉强答应,食堂才添了个二手冰箱。这个冰箱很调皮,常常不制冷。
有时饭菜做少了,食堂吃饭的人偏又多。开饭时,大家飞奔至橱柜拿碗筷,哄抢似的盛饭,把饭堆得尖尖的,把菜赶紧往碗里夹。这个时候讲斯文是没用的,斯文真不能当饭吃。小镇没有小吃店,炒菜很贵,谁也吃不起。他们大多是临时工,工资低微,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盼着有一天能转正,严酷的现实让他们对现状沉默,对食堂的饭菜坚强承受。当然来晚的,自然没饭吃,只好吃方便面充饥,或者就干脆饿着。娇气点的女孩趁别人不注意,晚上偷偷溜到办公室,打电话回家,向家人哭诉在山上没饭吃,都饿瘦了,看到有人来,赶紧挂电话,抹掉泪,强装笑脸。
更可笑地是,一次,老沈看到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山上,中午就做得多些,结果吃者寥寥。气得老沈把锅铲往地下狠狠一扔,嚷嚷:老子不做了,这些兔崽子,一点也不懂事,不来吃也不告诉老子一声。有些人聪明,知道第二天食堂肯定吃剩的,要么找个借口下山回家,要么厚着脸皮找地方混两餐。为此老沈、陈姨和老卢吃了两天的剩饭剩菜。
老沈和陈姨的情绪完全是找出口,反而成了广告,之后吃饭的人都夸他们俩,打饭的时候说个体贴话,很舒心,大家互相安慰着,反而更有坚守的乐趣了。家里的饭,剩菜剩饭也挑剔,也牢骚,那是假的。而这里可以好好跟老沈和陈姨挑剔,老沈和陈姨动不动就来一句——想吃什么说一声。开玩笑的说,想吃山珍海味,有吗?抬杠吗?老沈瞪着眼说,大家吐吐舌头说,舌尖想呢。
三
这就是吃食堂坚硬的一面,但也不乏柔软的时候。
陈姨做食堂管理员的时候,实行汇报至,到食堂吃,提前登记。未登记不能来吃。如登记不来,钱照付。否则,以后别来。如此,情况有所改善。
陈姨看食堂伙食差,怜惜大家。为了改善伙食,频频找领导,软硬兼施,刚柔并济,终于为食堂争取到更多的补助。从此,食堂的伙食有所好转,菜里油变多,偶尔还有荤腥吃。
冬天,陈姨每次下山,不仅带回一堆新鲜菜蔬,有时还会带来几条大青鱼。那些天,食堂的餐桌上经常会有一道红烧鱼或鱼炖豆腐。那段时间,食堂变得很迷人,甚少光顾食堂的人都来了,比如迟镇长,成为食堂里的一个传奇。迟镇长是政府唯一的女镇长,也是资历最年轻的副镇长,丰腴貌美,工作能力强,掌管旅行社。自她来小镇后,小镇的旅游搞得风生水起,她自是功不可没。她的到来,让大家有点拘束。陈姨把唯一的一张凳子让给她坐,另一张凳子早已销声匿迹,其去处只有天知道。她却不肯坐,站着吃,边吃边和大家谈笑,还夸陈姨的菜做得好,气氛颇为融洽。最后剩下一个大鱼头,大家都不好意思夹,陈姨就夹给了她。她把鱼头啃得有滋有味,让我们看到美女镇长可爱率性的一面。那顿饭也拉近了大家和迟镇长的距离。
虽然陈姨实行登记制,但也不是一成不变,视情况而定。一次旅行社的导游们和门票站的几个人没有登记就来食堂吃。饭菜自是不够,少数人吃饱,多数人半饱,还有部分人没有饭吃。陈姨那次心情好,没发脾气,因前晚打麻将她赢了一百多块,她去市场买来一斤肥肉、一斤猪肝和二包面条,为大家煮猪肝面,说给大家打打牙祭。陈姨煮的时候,大家站在灶边巴巴地等,手里捧着碗,眼里盯着锅。
猪肝面煮好,香气汹涌,面条千丝万缕,如曲线跌宕。猪肝和猪油渣如小舟,飘在面条的海洋里。碧绿的葱花如花,点缀其间。陈姨负责盛面,免得大家抢。吃饱的人靠边站,半饱的盛半碗,没有吃的盛一碗,猪肝和油渣均匀分配,如此谁也无怨。办公室的小谢和小张久未下山,顿顿吃食堂,看到猪肝和油渣,眼神发光。陈姨怜惜他们,为他们两个多夹了几块猪肝和油渣。大家捧着香喷喷的猪肝面,或站或蹲,吃得仰天长啸。吃完,脸色绯红,心满意足,对陈姨甚为感激。
最难忘的是陈姨煮的一顿青菜粥。
一年冬天,满目萧瑟,西风渐紧。只有我、春花和丹丹在山上值班。天气冷,春花懒得做饭,也去食堂吃。因中午只有我们三个女孩,陈姨就煮粥,说吃着暖和。陈姨在食堂忙着,也不要我们帮忙。我们就在食堂门口晒太阳,不久有高压锅“突突”的声响传来,富有节奏感,给人紧张感,却又那么温馨。
饭菜做好,就摆在食堂门口吃。菜是青菜粥,碧绿的上海青点缀在粥里,真好看。菜很丰盛——辣子煎小鱼干、腊肉炒紫菜薹,令人惊喜。陈姨说这餐她请客。腊肉是陈姨的婆婆做的,松针熏制,有松香,腊肉配紫菜苔,妙到巅毫。小鱼干又香又辣,与青菜粥搭配是高山配流水。那餐我们吃得酣畅,把粥喝得呼呼作响,毫不矜持地吃了三大碗,粥香、菜香与阳光的香气交融,席卷了那个寒冷的冬日。
那年年底,小镇荣获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称号。秦书记特别高兴,给大家加餐,以示庆祝。为省钱,就在食堂做。
那顿饭,政府机关、门票站、政府下属单位的所有职工都必须参加,还请了几个单位的一把手,大概有八十人左右。单位安排老沈、春花、丹丹、小张、小曹、小谢等十多个人去帮忙,请建行休养所的厨师老莫和老许来掌勺。由老莫定好菜谱,司机开着中巴车带着陈姨、老沈、小谢三人去山下的横石镇采购食材。
那天一大早,小谢带人从建行休养所借来桌椅,大饭厅摆了七桌,小饭厅摆了一桌。桌上铺上了红色的桌布,破损的窗也贴上了彩纸,食堂有了繁华的气象。每张桌子下面放了一个火盆,温暖的气息缓缓地飘。
厨房里,大家洗菜、切菜、配菜……分工有序,各司其职。被冷落已久的大灶用上了,柴火在灶膛里噼里啪啦地响,老卢乐呵呵地坐在灶边,负责烧火。缕缕炊烟从烟囱里溢出,人间烟火的味道在清冷的空气里徐徐穿行。案几上摆满了堆满鱼肉的盘盘碟碟。老莫与老许很有大厨风范,炖鸡、烧鸭、煲汤、烧鱼……忙而不乱。整个上午,食堂里香气汹涌,热气腾腾,跳跃着一股股沸腾而热烈的气息。
中午,桌上佳肴琳琅,每桌中间摆了一个火锅,盛满大块的腊肉、腊鸭、油豆腐、萝卜等,咕咚咕咚地响。人们满面春风,先后入席。方书记等机关主要领导坐一桌,单位一把手坐一桌,然后关系好的各凑一桌。大家吃着、喝着,脸上堆着笑。女人们称嫂道姐,闲话家常,夸谁的衣服漂亮、谁的皮肤好。男人们称兄道弟,彼此殷勤敬酒,谈笑风生,谈国家大事,谈小镇的过去、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