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再读纳兰容若(散文)
一
今夜我坐在灯下看书,觉得消暑最好的方式是读书。只是现在的电子书看多了,纸质书就一直睡在书橱里,我时常会去看看,回顾一下过去读书时的光景,可是很少打开书柜取书,回身还是拿着手机微信读书。不知怎的,今夜特别想看纸质书,虽然是盛夏,炎热伏在窗前,我依然想感受一下书中的温度。随手从书柜里取下一本《纳兰词》,纳兰擅长小令,今夜我想读小令,想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白天是一曲长调,有千转百回的事情要处理,夜晚则是一首小令,寥寥数语便能打开只属于自己的空间。打开《纳兰词》:“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这首饱满着惘然与忧伤的小令,意境隽永,惹尽多少人的怜爱。读这样的文字,内心有些许的伤感,然又是淡泊的。纳兰容若是苦闷的彷徨的,却又是无解的。生于世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孤独的呢?
读着这样的诗句,不由自主地走进纳兰容若的内心深处,想要抚慰这枚孤独的灵魂。“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我的轻吟已换不回书中人,这不是遥遥的距离可以诠释。“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纳兰容若出身富贵,父亲是当朝权相,他自己又是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就是因为这道光环,长久地束缚着他那枚自由翱翔的灵魂。他才华横溢,性情超脱,向往高山流水般没有世俗纷争的生活,只是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纳兰容若每每以一首小令来表明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罢了。读纳兰词,可以发呆很久。常常喜欢清空自己,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发呆,呆久了会突然领悟到一些什么,然后掩书夺门而出,去做想做的事,或许还会换个地方继续发呆。
二
想到十多年前读过一本《纳兰容若词传》,当我打开这本书时,书页上对于灵魂重量的阐述深深地吸引着我,以至于我的视线久久没有离开这灵魂二字,一切还记忆犹新。书中开场是这样写的:“21克——西方人通过精密仪器测量出人在死去后体重会即刻减少21克,于是认为这21克是灵魂的重量。如果灵魂确实重21克,那么纳兰容若,就重21克。”
纳兰性德(1655年-1685年),叶赫那拉氏,原名纳兰成德,因避讳太子保成而改名纳兰性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号楞伽山人,清朝著名词人。他父亲是康熙时期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母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纳兰容若出身显赫,却并未因此春风得意,甚至还时常扼腕叹息,纳兰生性淡泊名利,最擅长写词。他时常怀着旷世的忧伤,却没有人能读懂他,读懂他的无奈,他的痛楚,他的困惑。没有人能读懂他笔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心灵感喟。他是一个执著于爱情,怜爱于生命的孤寂灵魂。每当读到他的诗词,我会在深深浅浅的思考中寻思良久,他的伤痛究竟藏在灵魂的哪一层?
他是人间的富贵花,却毫无富贵的喧哗,他时常怀着人文的情怀。一场举国的战争,帝王想的是家业,其父想到的是功名,只有他悲天悯人,心怀着出征的将士和等待团聚的家人。十三首《记征人语》道尽了他忧国忧民的情怀:“一夜寒砧霜外急,书来知有寄衣无。”“正是不堪回首夜,谁吹玉笛吊湘君。”“衡阳十月南来雁,不待征人尽北归。”“我亦无端双袖湿,西风原上看离群。”如果能够真正读懂这些诗,就能窥见他的心灵世界,那是无法摆脱的内心压抑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当一卷《纳兰词》在我手中徐徐打开的时候,我便徜徉其间,捕捉他的灵魂,与他共鸣,更深地了解他那枚忧伤的灵魂,从中得到某种心灵的寄托。红尘之中,他的忧伤常常会触痛世俗的双眼。
纳兰容若是幸福的,他拥有过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拥有过一段十分美满的婚姻,同时他又是凄凉的,因为幸福之花还未满枝就开始凋零。三年光景,妻子就因难产去世,纳兰悼亡之音便绵绵不绝。爱情若蝉,在悄然中生长,在不经意间鸣唱,却又在西风下消亡。“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他悼亡的不止是自己的妻子,更是一生中唯一的红颜知己。也许人生的沧桑是可以相似重复的,而真正的爱情是没有范本的,身处繁华下的纳兰容若却创造了爱情的典范,更可见他与当时社会是格格不入的。在漫长的封建男权社会中,能否有过真正的爱情,确实让人怀疑。纳兰容若却用自己的叛逆行为作出了回答,这在以儒家思想为主流的中国历史上是仅有的。他的灵魂一直在与世抗争,抗争的结果带给他的是无限的忧伤,他确属另类。
三
21克份量的灵魂,飘忽在天地间,是在寻找归宿吧。如果还能回到“秋水轩唱和”的十七岁,那么生命的憧憬才刚刚开始;如果能回到渌水亭畔吟诗对酒,纵论天下文章的唱和中,那么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际;如果能回到西窗红烛共读的恩爱光阴里,那么还能“赌书消得泼茶香”。如果生命还能重来,灵魂就会夜夜归来。那么“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便不是传说。只是生命如流水,谁又能追回?“如果”二字早已被滚滚的浪潮掩埋。梦太美,愿它成真;现实太苦,又愿它是梦。灵魂始终游荡在亦真亦幻中,其中有几分自责,几分苦嘲,几分旧恨新愁,几分独自凉透的荣华。如此深刻的心灵,却活在俗世里,心字早已燃成灰烬。世俗之人,谁又能够真正读懂他呢。
30岁的纳兰容若溘然长逝。青春的美好韶光就这样悄然流失,纳兰容若亲手种植在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见证了最后的别离,见证了这21克份量的灵魂一生为情所累的无声忧伤,见证了这21克份量的灵魂拥有过世上一切的惆怅。后人之所以称他为千古伤心词人,我想是有一定道理的,纳兰乃用情至深之人。亲情,友情,爱情,这些情谊无一不是纳兰的盾牌,也是他的利箭。
多年后,清代诗人查慎行来到渌水亭,慨叹“江湖词客今星散,冷落池庭近十年”。纳兰容若的离开,让喧闹的市井立刻安静下来,这一刻的静穆竟然延续了三百年,倾倒了无数文人志士。一个时代就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终结,却又以另一种方式悄悄打开……
三百多年后的今夜,我在读你。你的诗安稳地陈列在我的案前,其中21克灵魂隐藏在书页的褶皱间。我很想唤醒他,与他切磋仲夏夜的星空,与他切磋佛前的莲灯是不是还长明着。可是我不忍唤醒他,让他沉睡吧。沉睡也是一种唯美。我们最终都是为沉睡而奔忙的,为何还要有唤醒之举?“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是寻觅,是追忆,也是梦境。
一盏灯影,照着残香,也照着柔肠。读诗,读到凄惋处,心绪沉浮。当我们的灵魂各自归位的时候,恍然觉得这还是人世间,我的眼睛还停留在诗句里。转过身,似有一道光影,那是窗外闪过的一树风影,摇曳在夜色深处。那是眼角闪过的一丝泪影,泊在现实的烟火里,呵护着“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风骨。那是碧空中划过的一道流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短暂而明亮。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今夜,我沉浸在纳兰的心事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原创于2023/7/14日首发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