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黑子愿去当一个狗爬式小煤矿的矿长，这是我没想到的。煤黑子竟又成了囚犯，这更是我没想到的。
　　 他对不起我，更对不起我为他写的那么美的文字。奇怪，这样一个囚犯，矿工却敬他如爹。听说我要结集出书，他们一齐找我吆喝，把“煤黑子”收进你书里吧。
　　
　　 一
　　 大山，傻大黑粗，袒露着厚实的胸膛，孕育着诱惑人的黑色大海，也孕育着火山爆发般的山呼“海”啸……
　　 煤黑子，这是矿工们对这位大山儿子的昵称。他脸黑，黑得就像一块黑琥珀。他竟然抛开仕途，愿到煤海玩命？
　　 莽苍苍的几页大山，黑黝黝的一方天地，死寂得没有一脉生气。那沉闷在井下，淤积在胸中的矿工的心，如同这片死寂的土地。
　　 几年前，在这偏僻山沟，爆发了一次不亚于瓦斯爆炸的冲击波，全矿罢工。
　　 矿里负债累累，领导以权谋私，干群关系剑拔弩张。
　　 煤黑子身为县委派出恢复生产的工作队队长，竟愿捡起这个“烂摊子”，当起这个穷矿的矿长。
　　 “你刚爬出苦海，不能再去跳陷阱！”妻子哭着求情。
　　 “儿啊，你不能再去玩命！”老母悬着的心在为他发颤。
　　 他的脸庄重得像座大理石雕像，井下熏陶的眼睛宝石般的黑，皱纹里洗不掉的煤黑痕迹刻着他生命的历史。
　　 一张大字报闹翻了他这个优等生考大学的机会，他便别了美丽的太阳，别了春夏与秋冬，去开采春天，开采阳光。那盏不灭的矿灯，照亮着他生命的航程，五百米地层深处叠印着他年轻的足迹。十六年煤海鏖战，他有苦、有乐，也有成功，但多次险些丧命。一次，当死神把他推出井口，只跨三步，井下瓦斯突发。他眼睁睁看着大火烧了七个小时，看到一条性命被几丈高的火舌舔死。他哭了，哭得那么惨。
　　 从矿长选中到县委工作，他并不庆幸，有人却嫉妒得要死。到机关不久又下煤矿，别人该怎么看？
　　 在这节骨眼上，煤黑子想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几百矿工。人生能有几回搏，一个共产党员岂能袖手旁观？明知矿山苦，偏向苦中行，那才够一个共产党员的格。
　　 他胸中蕴藏着火一般的热能，如同一块普通的煤炭，于沉默的美中蕴蓄着随时准备奉献的光和热。
　　 他没有犹豫，没有苛求，毅然又走向井口，走进那雄浑、深沉、黑茫茫的地层深处。
　　 他上任就下井。走到采煤面，当班的矿工闹沸了，“矿长来了，矿长下井来了！”
　　 一双双黑手伸过来，像迎接久违的亲人；一束束目光投来，是信任，是理解，又是感激。
　　 坐下聊家常，他们无拘无束；谈意见，句句溅火：“矿上这几年常出事故，没见领导下过井。”
　　 抡镐干起来，他光着脊梁，身上的汗水和煤灰结了厚厚一层，脸上黑得辨不出真面目。矿工却看到了他的憨厚、敦实，断定他是一个通体透着黑炭气息的人。
　　 一盆熊熊的炭火，烧短了冬的寒冽，燃沸了春的暖意。他把矿工们召到一起，推心置腹地交心。真诚的话语，使当家人感到：千难万难，人心分离是第一难，千方百计，依靠党员是第一计。
　　 下井的不再白干，骂娘的不再发泄。
　　 矿工们士气激昂，卷扬机忙个不歇。谁能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神奇力量。
　　
　　 二
　　 雄鸡嘹亮地唱响了第一声。
　　 黎明，不知何时撕裂了黑夜的帷幕，给窗外涂上了几笔亮色。
　　 煤黑子房里那盏灯还在亮着，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捻须凝思，梳理着当天的思绪，梳理着明天的路子。
　　 有人不理解：他当矿长，白天下井，晚上哪来闲心串门？
　　 他走进普通矿工家，走进“窑牯佬”的宿舍，遇到“学文件”“筑长城”、叫来就来，边玩边谈。他询问工人生活情况、家庭困难，倾听意见和呼声。牌桌上是真正的“联合国”，彼此不分大小，谁也用不着隔阂，牢骚、困苦、建议，都一股脑儿倒给他。人有七情六欲，情有喜怒哀乐，他理解矿工，如同理解自己。
　　 治矿，有人主张以产量、效益论英雄；治人，有人认为“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主张来点蛮的。他却有自己的一套绝招：“搞活一个企业需要感情投资，而感情投资是一种潜在的生产力。这种精神上的生产力和人的本身创造力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便可创造无穷的价值。”治矿的头炮打响，本该大干快上，他却喊出：“宁愿少出万吨煤，不愿丢掉一条命！”
　　 开张大吉，矿里本该庆贺，煤黑子却为井下死难者戴起黑纱，走访死难者的家属。老奶奶紧紧握住矿长的手，颤抖得说不出话；大嫂握着矿长的手，止不住的泪花在眼帘上挂，“感谢您，矿长！”
　　 他提议并经矿部确定，每月四日为事故反思日，让人们记住一次死亡八人的血的教训，让警钟长鸣。
　　 矿工们初识他的战术，攻心为上，攻煤为下，这一招灵。
　　 矿工在煤海摸爬滚打，在艰难的环境中“玩命”，他们本该享受的一份阳光，都慷慨地化作光和热，无私地献给人类。作为矿长，煤黑子敬重他们，理解他们，更深深地同情他们，关心他们。
　　 在猫耳洞似的小煤巷，工人们匍匐作业，拉着篓子爬行。他看了心酸，他说：“宁愿少出煤，也要让矿工像人一样活着，不能让人退化成猿。”
　　 他与矿工推着斗车，一步步艰难地前行。他发出感慨：工人这样卖命，我们哪能昧着良心，一味追求产量、效益？
　　 改造运输线，将主巷道建成小火车道，实现了井下电机车运输。矿巷宽敞、平坦，机车奔驰、欢歌，工效提高近一倍。
　　 在采掘面，昔日煤尘飞扬，吐痰总是黑的，如今装置了防尘喷雾笼头。
　　 矿井地矛盾复杂，事故隐患多，矿里挤出资金，新开回风巷。
　　 他组织建烤衣房，建球场，辟电视室、图书室，办福利工厂，办好食堂……这桩桩件件，矿工都在心里惦着。
　　 矿长情系矿工，矿工的心能不贴近矿长？矿长跃动的那颗心，蕴蓄着对矿工的爱；矿工们对矿长的感激之情，化成无穷的热能凝成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
　　
　　 三
　　 煤黑子头戴矿灯胶壳帽，脚穿长靴，手抡铁镐，与矿工一同下井。
　　 下井，可不是那么轻松的。悬着心走下千多级石磴，就已经脚发颤，腿打跪。要到采煤面作业，还要像猴一样爬六十多米高的“天眼”。真难啊，常人看了都会哭。
　　 有人说：“如今当矿长清闲、实惠，哪像五十年代那样卖苦力。”
　　 他却说：“在煤矿，矿工不看人怎么说，而看你怎么做，看你的汗水是不是跟矿工流得一样多！”
　　 他深知：喊破嗓子不如干出样子。
　　 上任伊始，他就提出：工人三班倒，班班见领导。领导要干在一线，指挥在一线，“三违”问题解决在现场。矿部规定：矿长每月下井不少于十天……
　　 也许有人不相信什么制度和规定，认为那玩意儿是哄人，装门面的，标榜自己，或是为了应付检查。
　　 他领导的煤矿确实是实打实的，没掺半点假。
　　 他顶班作业，挥镐大干，脱下的汗衫拧得出水。汗水粘着煤尘，他也成了一个“黑蛋”。
　　 五月，地面春和景明，在井下却要忍受潮湿与黑暗的蹂躏。
　　 长年的井下工作，他患了风湿和腰痛。要带头在井下当一个月工人，这对五十岁的他来说，若不是坚强的毅力与意志在支撑，恐怕早就累得趴下了。干八个小时出来，一躺上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疼痛难忍，他却不哼一声。
　　 一青工看他干得汗如雨注，过意不去，抢过他手中的镐，“矿长，嫂子来了，你快去！”他只是笑笑，并不离去。
　　 在矿井，哪里有险情，哪里就有他的身影。采煤三班活采，他跟班作业，跟班检查，发现工作面快要冒顶，大声高喊：“撤！赶快撤！”矿工扔下工具，一路往下滚，他却最后出来。
　　 矿工握着他那满是老茧的手，从中感到亲切；与他闲谈，从中感到信任。智慧从他们中来，治矿的韬略从他们中来，他为此感到充实，感到满足。
　　
　　 四
　　 妻子晓得他干起事来总喜欢“玩命”，提醒注意身体，不要把家当旅馆，他总是不听。他已有好几年没在家过生日，妻子很不满意，便谎称家中有急事，催他一定回家。“灵通人士”知道这一“秘密”，也要给他祝寿。他却把妻子的话当耳边风，一大早又带队下井去了。
　　 这可把妻子惹火了，恨不得从井下把他拖出来，恨不得把心掰开给他看。
　　 他在矿里干了大半辈子，老母妻儿就为他担惊受怕半辈子。作为男子汉，他没尽到为儿、为夫、为父的职责，妻子谅解他。每当一个人忙内又忙外时，又不得不盼着他、想他、爱他，又恨他。
　　 实行矿长负责制，一矿之长，权力在手，可谓呼风得风，唤雨得雨，而跟着他得到啥好处？妻弟、外甥、侄儿都在井下采煤队，累且不算，几家人都提心吊胆的。妻子央求说：“你任矿长当一年算一年，就把弟弟调出井下吧！”他严肃地说：“不行，别人能下井，弟弟也能下井，不能以为我是矿长，就谋个人方便。”妻子拗不过他。矿部要配备一名秘书，总该把侄儿考虑一下吧，他却来了个“开科取仕”，公开招考，选个农村青年中榜。他对亲人连半句安慰的话也不说，你说气不气人。
　　 令妻子莫名其妙的是，家里生活拮据，一家老小六人，三个小孩读书，他却老是吃里扒外，每年带头给职工捐款。妻子气归气，但看到他关心职工那种诚挚之情，又不得不谅解了。
　　 妻实在不能容忍的是，他总是不顾自己的身体，心里总装着别人，唯独没有自己。
　　 他辛勤操劳大半辈子，得到什么呢？得到财富，得到享乐？不，他只是得了一箱子奖状和证书。
　　 当妻子赶到矿里，看到他像“黑猴”一样从井下爬出来，一腔的恨却化成了爱，眼里淌满了泪花。
　　 他爬出井口，黑黝黝的大山是他的背影；他走出矿井，一路的黑汉子是他的陪衬。从他那威武的黑影中，工人感到充实、自信、自豪。
　　 呜呜呜……几台救护车狂奔。就在煤黑子生日那天，井下瓦斯突发，十几名矿工葬身火海。
　　 他一身被烧得乌黑，也不知被人怎么拖出井口的。
　　 奇怪！一次死了十几条人命的特大事故，煤黑子竟然不报告，以钱赎身，以瞒了之。
　　 那是一个冬日，警察把煤黑子从井下拖出来，一把搡进了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