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啦！来啦！来啦……”安吉尔一边叫喊着，一边往家里狂奔。
　　 正在整理马鞍的熬嘎扭过头来看着正在奔跑的女儿，女儿狂喜的样子弄得他目瞪口呆。
　　 “什么来啦？”等到女儿跑到他跟前，他急切地问。
　　 “阿爸，解放军来啦，解放军来啦。”
　　 “哦，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军车了。”
　　 “在哪里？”
　　 “在镇上。”
　　 “快上马。”
　　 还没有马背高的安吉尔自己很麻利地爬上了马背，熬嘎将一个鼓鼓的蛇皮袋绑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而上。不久，马就奔跑在通往镇上的那条大路上。
　　
　　 二
　　 1994年7月底，天山深处的巴克小镇上来了一辆很特别的大车。这是镇上以前很难见到的，足有十米长，外形方正，涂着草绿色迷彩，停在镇前那条大马路旁。奇特的外表，吸引着当地牧民来围观。有见多识广的告诉他们，这是一辆军车。挤在人群里的安吉尔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高兴。她已经听他阿爸念叨很长时间了，一定要找到那两个解放军。阿爸托了好多人，要他们看到有解放军来镇上，就要告诉他。
　　 熬嘎来到了大车跟前。那车确实很气派，像一条巨大的青虫直直地趴在地上。车门是关着的，车上也没有什么动静。车体尾部有一根粗线连到路边的线杆上。这路线杆伴着这条大路，跨过了迷人辽阔草地，越过了一道又一道蜿蜒流淌的河水，跌落进幽深的峡谷，爬上小小的山岗，飞过碧玉一般的湖面，又沿着大路缓缓往上升，最后消失远处两座山峰之间。
　　 只见车，不见人，大家议论纷纷，猜测着这车为什么停在大路边。谁也不敢轻易靠近，不一会儿，觉得没趣，也就散了。唯有熬嘎大叔还在坚持，一段时间以来，他心里藏着一件事，这次也许可以了结了，他怎么能轻易地走开。
　　 很久以后，一扇车门打开了，出来一人，头戴钢盔，胸前挂着明晃晃的枪。只见那人迅速跑到车体后侧约二十米的地方，立在那里，不动了，像是一棵松树一样矗立着。
　　 熬嘎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扑了过去，却被那军人制止了——不能再往前靠了，熬嘎鼓起勇气向前挪动了一步，那军人拉响了枪栓，熬嘎又被吓得退了好几步。
　　 熬嘎站在那里，干着急，就像是一个饥渴难忍的人好不容易得到一瓶水，却不知道怎么打开水瓶。熬嘎在原地转了几圈，没有想到好的办法，只好站在原地，隔空喊话。
　　 “哎，解放军，我要打听两个人。”熬嘎知道自己的汉语很不标准，但是他嗓门大，他确信那个军人应该听到了，但是那军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熬嘎又在原地走来走去，只能不停地喊话。那人像是压根就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过了好久，那人跑到车子跟前，像是说了些什么，又回到原岗位。这时，车门打开，走出了一穿迷彩服的人，头戴钢盔，腰里扎着武装带，手里没有拿枪，肩上的两颗星星很显眼，一脸的严肃，向熬嘎走了过来。
　　 熬嘎赶紧迎了上去，四只手很自然地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从未谋面的人手握在一起，丝毫没有陌生的感觉。
　　 “解放军，我叫熬嘎，是这里的牧民。我要找两个人，两个像你们一样的人。”
　　 “大叔，你要找的是两个什么样的人？”按年龄，熬嘎比这两颗星大不了多少，但是草原变幻莫测的气候和辛苦的放牧生活还是过早地在他脸上刻上了沧桑，两颗星客气地称他为大叔。
　　 “是两个军人。”
　　 “我知道是军人，我是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班jiang（长），一个叫战士。”熬嘎的汉语讲得确实不好。
　　 两颗星星听到熬嘎这么说，不禁噗嗤一笑，一改严肃的神情，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熬嘎见这军人笑了起来，自己紧张的情绪也得到了缓解。
　　 “大叔，你要找他们干什么呢？是不是他们买了你的东西没有给钱？”
　　 “不是，不是，我找到他们，是要表示感谢，我们蒙古人是很讲义气的。”熬嘎边说边用右手拍打自己坚实的胸部，好像是他的人格尊严受到了挑战一样激动。
　　 “大叔，你要找的人是哪个部队的？你知道不？我们这里有很多的‘班长’和‘战士’。”
　　 “很多的班jiang（长）和战士？”
　　 “是的，‘班长’和‘战士’只是一种称谓，就像‘村长’一样的称谓。”
　　 “哦……”熬嘎若有所悟。饱经风霜的脸上竟显出难为情的样子，然后裂开大嘴笑了起来。
　　 “你要找他们，你必须知道他们的名字，要不我们怎么帮你找呀？”
　　 “他们以前就住在这里，就这个营房里。”大叔一边说，一边手指着就在大路旁边的一栋看似废弃了的房子。
　　 两颗星这才认真地细看这路边没有人住的房子，这确实是一片营房，离他们车子也就两百米的距离。
　　 “你为什么要感谢他们？”
　　 “他们帮我找回了四只羊。”
　　 “哦，那也是应该的，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本来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这点事，大叔，你就不用感谢了。”
　　 “不行，不行，你要帮我找到这两个人，我要当面感谢他们。”熬嘎说得有点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到马前，把那鼓鼓的袋子卸了下来，扛在肩上，跑回两颗星跟前。
　　 “解放军，你要帮我找到这两个人，这是一袋子刚刚晒干的草原上的蘑菇，你就帮我把它交个那两解放军吧!”
　　 “大叔，你别这样，我们是有纪律的，不会收你的东西，你说的两个人，我现在也不了解，这样吧，你的事我会向上反映的，也会调查相关的情况，过两天，你再来吧。”
　　 “你一定要帮我找一找，我找了他们大半年了。”熬嘎边说边把那袋蘑菇硬是往两颗星手里塞，但是两颗星说什么也不肯收。
　　
　　 三
　　 熬嘎回到家里，心里有些许的兴奋，又有些许的失落。兴奋的是见到穿军装的人，失落的是他并没有见到他要找的人，还有让他不解的是，解放军不肯收他的蘑菇。
　　 “这么好的蘑菇，他们怎么不要呢？”他一边寻思，一边嘴里嘟囔着。
　　 “你那蘑菇是牛粪底下爬出来的，人家嫌不干净。”一旁的妻子又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说了这么一句。
　　 熬嘎像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了过来。
　　 “我当时就要你去找，你不去，现在人都走了，你怎么找得到呢？”妻子在一边埋怨他。
　　 “我们当时不是忙着转场嘛，我知道他们就住在镇上那条大路边，我们也会回来的，谁知道等我们回来，他们就走了，那两个小伙子又机灵，又可爱。”熬嘎说道这里，有些伤感，眼前又浮现了去年的一幕。
　　 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几团棉絮一样的白云低低地压着这广阔的草原。草原是宁静的，空气是清新的，河水是清澈的，心情是舒畅的，躺在草地上的熬嘎感到很惬意，一阵又一阵的微风袭来，像是在轻轻地按摩着他有些疲倦的身躯，熬嘎没有顶住那股困意，很自然地这么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却一切都变了，空气变得燥热，河水也变浑了，要命的是他的几只羊这个时候像是困在了河的对岸，不停地朝这边叫个不停，分明是在向自己的主人求救。敏感的熬嘎知道是上游发洪水了，河水还在不停地上涨，那几只羊在河对岸焦急地转圈，几次尝试过河都没有成功。
　　 熬嘎后悔不已，他后悔自己不应该睡这么久，或许说，压根就不应该睡。现在河水已经很深了，淌不过去了。那几只羊怎么办？熬嘎束手无策，这人员稀少的草原上，也很难找到帮忙的人。
　　 正在熬嘎犯难的时候，看到了河边的线杆上有两个人正在忙活着。他跑了过去，一看是两个军人，他给他们说明了情况，看看能不能得到帮助。
　　 熬嘎与两名军人的交流并不顺畅，熬嘎的汉语讲得不标准，而那两个军人也明显地带着地方的口音。熬嘎一会儿比划着，一会儿指着河对岸正在乱窜的几只羊，一会儿又指着越来越浑，越来越湍急的河水，那两个军人也终于搞懂了熬嘎的意思。
　　 那两个军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会，便答应了熬嘎的请求。只见他们一人坐在滑线车上，一人站在岸边用一根绳子牵引着滑线车。就这样，那军人顺着空中的飞线到达了河的对岸。到了对岸后，那人顺杆而下，抓住一只羊，紧紧地抱在怀里，又顺着杆子爬上去，坐进了滑线车，在这边的牵引下，很快就到了这边的杆子旁，顺杆而下，第一只羊平安地回到了主人的身边。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熬嘎目瞪口呆，没有想到这些军人在杆上和线上身轻如燕，如履平地。最后四只羊都安全回到了主人身边。最后一只羊过河时还在那位军人的身上拉了一泡屎，弄的熬嘎很不好意思。
　　 熬嘎当时询问了他们的名字，其中一个笑着对他说：“大叔，我叫班长，那个叫战士。”于是熬嘎也就记住了他们一个叫“班长”，一个叫“战士”。
　　 熬嘎很想表示谢意，他掏出了自己平时抽的莫合烟，但是，那两人直摇头，表示自己抽不来。
　　 这事已经过去一年了，熬嘎总是觉得还欠着这两位战士一份情。
　　
　　 四
　　 第三天，熬嘎再次来到镇上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镇前的大路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军车，所有的军车都涂上了草绿色的迷彩，以势不可挡的气势，缓缓地通过这宁静而又迷人的草原。两颗星见到熬嘎后，又热情地和他握手。
　　 “大叔，你的情况我已经反映上去了，等会我们领导会过来和你见面，你在这里等一会。”两颗星说完后，在车上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就有一辆小车来到跟前，小车在明显位置有“2020”的字样。
　　 “这是我们的领导袁副主任，这是草原上的大叔。”两颗星热情地介绍着。
　　 熬嘎有点手足无措，他觉得不应该惊动部队的领导，他只是希望见到那两个可爱的帮过他的军人，他没有想到要找领导。
　　 “蒙古大叔，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很重视，以前这个路边有一个维护班，去年年底撤走了，你说的那两个人就是这个班的，那个班长是我们的拟提干对象，现在去内地上学了，那个战士已经在去年底复原了，回到了你们中间。他们只是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你也就别再找他们了，我代表部队感谢你的好意。你看我们还给你准备了一个荣誉证书。”袁副主任说完就从旁边战士手里接过那个红色的本本，双手递给了熬嘎，并给熬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熬嘎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已经被几个军人挤在中间，对面已经有人已经举起相机，正在寻找最佳位置和角度。两颗星在一旁协助着，把那红色本本打开，放在熬嘎胸部的正前方。上面“拥军模范”四个大字特别显眼。就这样熬嘎和解放军在一起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
　　 熬嘎赶紧从马上卸下一只绵羊，要袁副主任收下，袁副主任给熬嘎解释道：
　　 “大叔，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我们部队是有纪律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要是收了你的羊，我也会挨批评的。”
　　 “袁副主任，这羊是我们草原上最好的东西，也是我们草原上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上次我送的蘑菇，虽然是从牛粪堆里爬出来的，但是吃起来还是很香，我老婆说，你们嫌它有牛粪味，我就换成这只羊了。”说到这里，几位军人又是哈哈大笑，觉得这个蒙古大叔憨得可爱。
　　 “我知道你们部队的人也喜欢吃羊肉的，你一定要收下，你们不收下，我老婆会笑话我，还会骂我的。你们要不收下，我就骑马挡在路上，不让你们过去。”说完，熬嘎就要策马前进。
　　 袁副主任见拗不过蒙古大叔，就要手下人收下那只羊，并叮嘱要熬嘎大叔在原地等候一会。袁副主任的小车走了，熬嘎也就在原地等着。
　　 过了一会，来了一辆大卡车，驾驶室里走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肩上扛着红牌牌的走到熬嘎跟前，递给他一个信封。
　　 “你是蒙古大叔吧，领导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领导交代了，要你回家后再打开。”
　　 红牌牌说完这句话，也就走了，那大卡车很快汇入了那滚滚铁流。
　　
　　 五
　　 熬嘎满心的狐疑，但他还是遵从了部队领导的吩咐，回到家后，立即打开了信封，看到一叠钞票，还有一封信，但是，熬嘎大叔不怎么认识汉字。
　　 “安吉尔，你过来，帮我念念这封信。”
　　 安吉尔欢快地跑过来，小心展开那封信，认真地念到：
　　 亲爱的拥军模范熬嘎：
　　 你好！
　　 我们收下了你的羊，感谢你的好意。
　　 我已交代司务长，要求他按市场价算出羊的价钱，把钱给你带去，就算是我们买了你的一只羊吧。
　　 你要找的两位军人只是我们军人优秀代表之一，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为人民服务是我们唯一的宗旨。
　　 你寻找两位军人的事迹让我们很受鼓舞，也很让我们感动，让我们向你致敬！
　　 希望你不要再为了找他们而费心了，他们俩就在我们大家中间。
　　 最后，祝愿草原人民的生活越来越幸福！
　　 此致
　　 军礼！
　　 一名政治工作者
　　 8月1日
　　 “阿爸，你什么时候成了拥军模范？”
　　 熬嘎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只是掏出了那个红本本，交给了女儿。从来没有的一种感觉涌上心头，熬嘎自豪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安吉尔，我们再去看看吧。”
　　 父女俩再次来到大路边，那辆路边的大车已经不见了，大路上的车队还在缓缓北上，
　　 熬嘎什么也没有说，跑到路边草地里，摘了一些野花，撒向路过的军车，安吉尔知道了阿爸的意思，也跑到草地，采摘了很多的野花，不停地向那路过的军车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