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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几声蝉(散文)


作者:蟠桃叔 布衣,150.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24发表时间:2023-07-19 15:38:58

我年轻时痴昧不明,不好好念圣贤书,没考上大学,家里只能掏钱让我去西安读个自考大专班。也是赶时髦,也是阴差阳错,选了新闻专业。学校则挑了世上最好的大学,西北大学。
   在西大校园里,悄悄地,不声张,头昂起,脸挺平,混在天之骄子的统招生里面,谁能从你脸上看出“自考”或“大专”的字样来?但自卑是水上浮着的葫芦,压是压不住的。
   三年里一门课接一门课地考,和玩游戏打怪升级是一样的,要是全通过了,就能拿到毕业证啦。不少人半途而废。反正我这个毛猴子好歹是赶到山顶把桃子摘了。
   此后找工作倒也顺利。稀里糊涂进了A报社。好巧不巧,另有一男一女两个同班同学也来这家报社讨饭碗。也是美事,不势薄力单了,三人可抱团矣。报社的人也开玩笑,让我们三个人头磕到地上,学桃园三结义哩。
   A报社离我们学校也就两站路,在水泥巷附近。铁栅栏门进去,一栋四层的小楼就是办公的地方了。一楼是临街的门面房,最显眼的是一家叫五味香的葫芦头店。什么是葫芦头呢?好吃的,猪肠泡馍是也。
   水泥巷紧挨着何家村。何家村是西安有名的城中村,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基本会选择租住这样的村子。村里见缝插针盖楼,聚集的外来人口动辄过万,住城中村俗称为挤马蜂窝。
   我把几本书和枕头包在被褥里,叠成一团,凉席再把被褥一裹,找个绳子一扎,肩上一扛,出了学校门,到水泥巷的出租屋去了,成了一个社会人。天热,额头沁着汗,牛仔裤磨得白白的,腰里用金属链子拴了一个新买的摩托罗拉寻呼机。时不时一响,嘟嘟嘟,嘟嘟嘟。
   买了锅、碗、刀、铲、煤气罐,在何家村安顿下来,第二天就去上班。出租屋离报社步行也就十分钟。路边是巨大的法国梧桐,投下巨大的荫。法国梧桐里有夏天的第一声蝉鸣。
   也不用坐班,开个早会就散了,各路人马四散开,跑新闻去。城南城北,盲人瞎马,到处乱跑。跑回来就写稿子,交稿子。写不好了稿子画个叉叉打回了,哼哧呼哧还要重写。拖拖拉拉,下班时天已经擦黑,城市的轮廓模糊且暗沉,肚子早已饥,在五味香来一碗葫芦头,或者别的,然后散去,各回各家。
   我走过夜色昏沉的水泥巷,回何家村。一到村口,我的眼睛就亮了。何家村的夜是美丽的,挨挨挤挤的摊位和店铺以及人流,在灯火明灿中将此营造成了一个辉煌世界。白日里的城中村那些乡土、凌乱、凑合、拥挤、腌臜、劣质等种种不良观感全都隐去。我每次走进城中村的灯火阑珊之中,总疑心这是个幻境。
   后来发现,报社一半的同事都在水泥巷里住。我们那时候,都青葱,都蓬勃,都懵懂,都贫贱。当然,住何家村的同事里包括我那两个同学。男同学叫祖冲之,女同学叫伊丽莎白。住得近,方便他俩常来我处蹭饭。来就来吧,最恨的是,祖冲之一来就给我的文竹浇水,不让浇,不让浇,最后还是把我的文竹浇烂根了,浇死了。
   那是二〇〇一年的初夏。记忆里有夹竹桃的烂开漫落。记得那时的暴雨倾盆。记得那时的说说笑笑。记得那时苍蝇馆子炒拉条子的香味。记得那时西瓜皮腐烂飘荡在村子里的臭味。记得那时第一篇变成铅字的稿子是写端午的香包。里面有引用了几句古诗,同事就说我文采风流了。
   当时是试用期,每个人都在暗自鼓劲,要多发稿子哩。我的聪明伶俐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我很快就得窍了,知道怎么投机取巧,稿子还能写快写好。于是日子开始变得松弛有度。采写稿子就好好采写稿子,玩耍就好好玩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精神头,到底是年轻啊。我那两个同学也不赖,稿子常常占据着头条和倒头条。我们三人为母校西北大学在报社获取了口碑。只是母校并不知。
   去八仙庵,在周边遇到算命的装神弄鬼,我回来就写篇稿子。去火车站送朋友,看到广场上席地而卧黑压压一片人,回来也写篇稿子。在街上发现流行红裙子白鞋子,我回来还是写篇稿子……我的稿件来源全是我的生活,所以是写不尽的。我那时候就像鱼,游来游去,沾了春水,沾了秋水,知道了人间温凉。别的记者往往喜欢经热闹场面,见风云人物,去了就掏笔掏纸掏相机,被采访的见状也一本正经起来,嘴里亦开始不吐人话矣……
   当然,我有时候也会被报社指派去参加一些采访。去某民办院校参加一个活动时,拿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红包,美其名曰车马费,装在一个信封里,二百元。别人拿,我也拿了,不拿白不拿。我参加工作第一月的工资也不过八百多。
   那个夏天,我走了那么多路,在西安这座城市走来走去,费鞋,也晒黑了。黑了就黑了。还流了那么多汗呢。缺水就补水,拼命喝。仰脖一灌,咕咚咕咚。我还记得我那时候常常随身携带着一个巨大的塑料水壶。一走,晃啊晃啊,仿佛随身携带着一片海。
   期间,还顺便和一个江南女子谈了个短暂的恋爱,那是我的初恋。此处就不展开描写了,因为酸呀甜呀的小情调我不好把握,更何况读者诸君一身正气,也不爱看这个。
   报社庙小,泥神不多,记者部人最多的时候也就二十来号吧,编辑部也就十来个人。我和其他部门的人不太来往,所以不提。就在这熟悉的三十来人里,除过祖冲之和伊丽莎白,有几个同事印象深刻。
   一个叫虎子。记者。陕南镇安人,口音上就能听出来。聪明伶俐,笑嘻嘻,没火气,我就没有见过他瞪眼竖眉毛过。虎子年龄也小,姿态也低,见人不是叫哥,就是叫姐。大家不叫他大名,都虎子虎子地叫。虎子也住何家村,且离我最近,所以虎子不学好,跟着祖冲之和伊丽莎白来我处蹭饭。当然,我也去他处蹭饭。礼尚往来嘛。
   我和虎子曾搭伙采访。有一回,饭点了,在八仙庵附近吃羊肉泡馍。吃得正酣畅,虎子从碗里扒拉出一只肥大的苍蝇,惊呼:杨哥,杨哥,你看这是啥?
   我顿时吃不下去了,多余的话也没有,筷子一摔,拉着虎子就往外走。一个服务员冲出来把我俩撵上,振振有词,说一碗有苍蝇,那就不收钱了,情有可原,另外一碗没有,那饭钱还是要掏的,理所当然。
   然后我就看虎子的手要往口袋摸钱哩。我牛脾气上来了,坚决不让,毅然把虎子拖走。都走出几百米了,虎子嘴里还嘟囔:唉,都不容易哩,也不是故意给咱碗里放苍蝇的。
   虎子是个机灵人,写稿子又快又好,笔头极佳,不过也干傻事哩。和上文提到的我那个初恋有关。唉,不说不行,绕不开。
   我和我初恋逛街,遇虎子。虎子夸我初恋漂亮,像某某电影演员。这都对着哩。紧接着虎子又嬉皮笑脸地说:我早都听说你了。杨哥说了,是你倒追他的。
   我初恋笑笑,嘴一抿,啥都没有说,我则死的心都有了,尴尬的想要寻根绳子去上吊。虎子看不出来眉高眼低,还嘿嘿笑呢。
   一个叫齐永峰。记者。原本是北郊某国企员工,接他爸的班,所以参加工作早,结婚也早,得娃也早。他闺女叫齐思妙想,四个字,让人过目不忘。国企效益不好,他停薪留职,跑来应聘做记者,也算是个能人。此君剑眉,玉面,细腰,爱穿修身的小西装。英俊小生也。且不是绣花枕头腹中空,写稿子也是小能手。所以,女同事爱他,领导也爱他。
   一个叫小方。记者。名字忘记了。剽窃稿件不避人,大大方方地。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没法在网上扒稿子,他拿个小剪刀,这个报纸上剪点,那本杂志上剪点,人称“剪刀手小方”。小方很讲礼貌,见面给人鞠躬的那种。后来小方就从报社消失了,下落不明。报社是摆流水席的,很多人来了走了,难得我还记得他。
   一个叫邹景春。记者。如果没有记错,老家是河南的,说话带点口音的。皮肤又黑又亮,牙齿又白又齐,给人非常积极向上的感觉。工作勤勉,待人亲厚。但是因为他不住何家村的缘故,我和他往来不多。
   还有一个王常春。记者。和邹景春是报社记者部的“二春”。邹景春是大春,王常春是小春。小春瘦而孤僻,头发温顺地贴在额头。此人是个作家,我看过他一篇文章,写他童年时期在农村过着悲惨艰辛的生活,把我都看哭了。
   编辑里有个姓张的大哥,有江湖气,不知道为啥和隔壁同事发生争斗。第二天他竟带来两个壮汉一起来上班,一办公室的人都震惊,问咋还带了保镖。答曰:防人之心不可无。
   还有个女编辑,名字忘记了,面孔也模模糊糊。只记得瘦瘦一个人,已婚,还没有要小孩,和老公也蜗居在何家村。我路过她家,受邀上去坐坐。是个二楼的小居室。楼下是个裁缝店。我倒记得这个。
   她给我拿烟,我不抽,她就给我倒茶,他老公穿着塑料拖鞋小跑下楼,买了一大捧点心上来。
   我挺感动的。因为报社上下都知道,我这个同事两口子刚东拼西凑买了房,又要还按揭,又要攒装修的钱,所以省吃俭用,从来不在外面吃饭,自己做,买菜主要买茄子和西葫芦,茄子和西葫芦便宜。就这,人家还给我买点心哩。唉,就这,人家名字我还没记住。
   刚来报社那阵子,是欢畅而充足的。尽管很快就失恋了。难过一阵子也是正常。不过这一阵子真长啊,一阵子像一辈子。
   夏天过去的时候,报社组织我们去秦岭山上玩。山上风景很好,自不必说。游戏也好玩,其中有个项目是给我们每个人发一张弓,让我们去射散养的鸡。射中了拿到厨房就宰杀了做大盘鸡吃。住的也有意思,是做成蒙古包样式的山中小屋。这个山头一个,那个山头一个,头顶是夜幕,闪着星星。
   深夜,山里冷。我和几个同事,都是年轻人,有男有女,挤在一张床上,用被子裹着腿,大呼小叫打扑克。也不知道怎么的,我的手和另一个人的手就如触碰了捕兽夹,粘上甩不开了。
   和我牵手的人是报社一女同事,抱歉,名字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记得她当时瞪着黑眼珠,装着若无其事,我们的手就一直被子里偷偷握着,心里的小鼓轻轻敲着。
   期间副总编跑来观战,让我给他挪一个屁股的地方,我们的手才松开了。副总编看了一会牌,被人喊去打麻将。我们的手又迅速拉上了,做贼一般,带磁铁一般。她嗔怒地朝我皱皱鼻子,又低头偷笑。我早已魂飞魄散。
   下山后,我们在报社碰见,也就点点头,如此而已。我们不是一个部门的,也只能楼道擦肩。她大我几岁,听说她那时候已经订婚了。那次拉手算什么?耍流氓吗?我不知道。这事是我们的秘密,她不提,我不提,藏心里。后来,我渐渐就恍惚了,觉得那山中的牵手怕不是真的,是一场梦吧。
   好光景总是去的快,半年吧,A报社就衰败了,而以华商报为代表的都市报噌噌噌地起来了,整个西安城满大街卖报纸的在喊:华商报,华商报。于是,不管认字不认字,戴眼镜不戴眼镜,都拿一份华商报看哩。那时候,去称两斤辣子面,包辣子面的纸肯定都是华商报。
   我们报社发行量一下掉到沟里啦,主管单位也想甩开烂摊子,抱的态度是赶紧散伙吧,就不管不顾起来,也不投钱了,我们这些记者的工资已经减到最低,这其实就是变相裁员呢。有些人脑子活,看形势不对,有门路,有机会,就赶紧跳槽了,最好的去处就是华商报。
   报社元旦聚餐的时候,人心惶惶,谁要走,谁要留,已经在明面上说了。我喝醉了。第二天我听说,我喝多了,往桌子底下出溜,是祖冲之和伊丽莎白二人一左一右从两边架着我的胳臂。你看,同学到底是同学。
   第二天,我头疼,想去吃碗酸酸的岐山臊子面醒酒,一摸口袋,就几块钱了,强忍着不适去一个同事家去借钱。这个同事是报社的校对员,叫老乔,一头白发,像个老中医。老乔已经退休了,发挥余热,返聘回来的。他家离报社不远,就隔条马路,这也是他愿意来上班的原因之一。
   找老乔借钱。一是在报社,我和老乔还聊得来,有点交情。当时还是手写稿,不是电脑打字。他老夸我的手写稿字迹最清爽,别人的不行,鬼画符,一看血压就高。二是其他同事都水深火热了,只有老乔不缺钱,有退休金打底嘛。
   我说了来意,借钱。老乔没有借给我,给我递了一个大苹果。
   从老乔家出来,因为宿醉的缘故,我的大头皮鞋一踢一踢,感觉腿是软的。踩着落叶,走到水泥巷。猛一回头,看见一棵法国梧桐的树枝上倒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吓我一跳,一下就灵醒了。水泥巷当时有个半痴半傻的流浪汉,拣瓶子拣纸壳为生,在街上尿尿也不躲到树背后,人瞪他,他还笑哩,布娃娃就是他的杰作。唉,天这么冷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活呀。
   春节报社终于关门大吉了。树倒猢狲散。祖冲之问我有啥打算,还说香港一家报纸在西安的记者站招人哩,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
   又问我去不去华商报。我嘴上不说,我心里在想:祖冲之啊祖冲之,咋俩啥情况,你不清楚吗?大专文凭,还是自考,人家现在正红火,门槛都高了,去了人家不要,脸往哪里搁?
   我就说:不去,不去,写稿子写得够够的了。
   我当时已经发下了誓愿:以后再进报社再当记者,我就是吃屎的狗。
   散伙饭本来说要在报社楼下的五味香吃葫芦头,最后也乱哄哄的没有吃成。没有吃就没有吃吧,管它香不香,倒是扎扎实实五味杂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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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当今社会生存,必须要有知识,要有文凭,才能在社会中立足,才能生存下去。其次,才能谈论事业,谈论买房,谈论成家,谈论养育孩子等。可对于作者来说,经过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拿上了文凭,也进到了城里,工作却不稳定,连续四年都是在失业中度过的,不停地换出租屋,不断地找工作,尝尽了酸甜苦辣与无奈,而且那四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现如今,工作稳定,家庭幸福,可想那刻骨铭心的四年,依然内心难以平静。文笔凝练优美,语句一贯地贴近生活,感情真挚饱满,读来,有种亲切感。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30726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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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3-07-19 15:48:25
  只有经历了,才能懂得生活的艰辛,才能珍惜眼前的幸福。经历是财富,是对人意志与生存能力的考验。文章虽然是个人的一段经历,却也是那个年代的缩影。欣赏佳作,感谢作者的分享!问好,祝福夏安!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清鸟        2023-07-20 20:34:49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这是青春赋予的激情,也是青春特有的动力。年轻时候,就是用来奋斗的,不管多苦,不管如何曲折,只有向前,才能看到远方。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3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3-07-23 09:31:29
  青春就是用来奋斗的,只有经历过挫折和磨难,人才能沉得下来,才能脚踏实地做事情。我刚上班那几年,在一家刚刚建厂的乡办企业,要啥没啥,结婚回了乡镇机关,也是几年之内搬了十几次家。经历让我们丰富,奋斗让我们获得。作者的散文有明显的特征,容易引人共鸣,题目很棒。
闲云落雪
4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07-26 20:52:3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5 楼        文友:江凤鸣        2023-07-27 15:05:51
  这篇文字写自己读书后的记者生涯,写得若长江流水,畅快淋漓。青春年华,多么琐碎的事,都洋溢着热情和美丽。最喜欢作者开头那句,年轻的时候,不好好读圣贤书。这个太逗了。你就是读了圣贤书又有何用?你以为在科学昌明的今天,孔夫子、孟夫子还能救你吗?不过,细细一品,作者其实说得很对,现代人的考生,其实也是考个有模式、有路径的死记硬背的八股文。作者好棒,不动声色,就调侃了中国的应试教育。
江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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