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些时候，马渚也有一个火车站的。站虽小，但它的资格较老，几乎与萧甬线的运营同步。从萧山至宁波的铁路亦称作萧甬线。民国三年，萧甬线宁波至曹娥江畔的百官段正式通车，至此翻过“鸡叫百官走，点灯到余姚”的那页历史，而马渚就是其中举足轻重的车站。
　　 抗战毁了铁路，于是，再没有轰隆隆的火车从它身边驶过，小站从此沉寂。东山再起后，一路走红几十年，直至前些年的被废弃。
　　 而我斑驳的记忆里，却常常有这座铁路小站。绵长的无休无止伸向远方的两条铁轨；站台边总泊有一列熟悉的绿皮车，抑或老式的闷罐车，承载起缕缕年少的旧时光。
　　 样式统一的几间站房，候车室里几张木条长椅，小小的一个售票窗口。检票入站通过的一段亭子式雨棚，以及两边的木栅栏。仅百米来长的站台，演绎了一幕幕伤别离、再相聚的人生故事。
　　 小站往东一站就是余姚，票价0.30元；西去第一站是五夫，票价好像0.25元，再过去驿亭、曹娥、东关镇……杭州、上海，票价多少有点模糊不清了，但仅有的几次坐车经历，却恍如昨日似地清晰。
　　 二
　　 那时，我特别迷恋火车，爱看火车头冒出的蘑菇状白烟，爱听它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也爱它车轮滚滚，飞驰而过时掠起的狂风。我渴望坐上火车，一路驶过一个个已知或未知的站点，抵达从未到过的地方，省城，上海，甚至更远的远方。
　　 七岁那年的春节前，我和妈妈一起乘“棚车”去上海。所谓的“棚车”，人们或许早已淡忘，而90后，00后，更是不能想象。
　　 棚车学名“棚代客”，也称闷罐车，其实就是平时运输货物的铁皮车厢，有时也装载牲畜，车门宽大，可横拉而开。春运时运力紧张，铁路部门临时救急，调来充作客运车厢运送旅客。车厢角落置只木便桶，几张芦席一围，算个厕所；顶部悬盏防风灯，便是照明。没有座位，旅客们只好就地解决。
　　 那棚车这里土话管它叫“猪罗车”。我们小孩只是跟着大人这么叫，也弄不清其中含义。
　　 那日天蒙蒙亮，看不清整列火车，只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前呼后拥往一节铁皮车厢上挤，我是在妈妈推送下才爬上去的。
　　 棚顶的马灯鬼火似地摇曳着，萤火虫样的光亮下，满车厢人或席地而坐，或依壁而立，瓜皮果壳浪籍一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妈妈让我坐在行李包上，而她垫只蛇皮袋直接往地上一坐。
　　 刺骨的北风从车厢缝隙嗖嗖钻进来，我被冻得小脸通红，浑身哆嗦，妈妈用双手箍紧我，不无后悔地喃喃自语：“下次不省这个钱了，不省了！”
　　 在经历上车伊始的短暂喧闹后，所有人蜷缩一团，开始缄默，仿佛一张口，就会将身上残存的那点热气消耗殆尽似的。那只灯不知什么时候也灭了，车厢里漆黑如夜，冷似冰窖。耳边唯有铁皮车厢“哐当哐当”的撞击声，或刹车时，车轮与铁轨刺耳尖利的摩擦声。
　　 列车就像一匹精疲力竭、不堪重负的马，慢吞吞地行走着，走不久停了，再走一程，又停了。依偎着妈妈，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夜半时分，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列车终于驶进本次终点一一上海北站。
　　 雪一样的灯光映照着宽大的站台，从车门狭缝闪过，分外惹眼。寒冷与困倦似乎瞬间消失，我腾地立起身来，跺跺双脚，使劲大喊：到喽，到喽。
　　 三
　　 我曾有过一次乘白车（逃票）的经历。有年春节，闲着无事，街上开水果店的阿岳到县城配货，邀我同去，返程时因为买的是无座票，所以一过检票口，我俩就像逃难似地奔向站台，急急上车，寻思找个空座。但很快便失望了。
　　 车厢内逼仄、狭窄，座位早就挤挤挨挨。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吃瓜子聊天，也有的手拿一张报纸昏昏入睡。一个妇人一边骂着身边吵闹的两个孩子，一边旁若无人地撩起上衣，把奶子塞进怀中哭闹的婴儿。
　　 座位边的过道上，或站或蹲着好多人，有人索性躺倒在座椅下面，呼呼入睡。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多余的空间，也似乎被浑浊和古怪的气味或声音填充的满满当当。
　　 只好去车厢前后，连接处与车门口也塞满了人，只能站着。但这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是我突然发现车票弄丢了，偏偏这时车子启动了。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列车员万一来查票怎么办？经常坐车出门的阿岳，拍着胸脯对我说，有他在，怕啥兮！
　　 列车员的责任性也真强，车门一关便来查票。我说怎么办？阿岳叫我站里面，他在过道外面挡住。列车员查到我时，他凑过去与列车员耳语了一番，列车员迟疑了下，朝我看了看，便去查下一个了。我心里砰砰直跳，脸红耳热，总算平安无事，菩萨保佑。
　　 谁料，不到几分钟，另外又来一个查票的，臂上挂只“值日”的红袖套。我的心重新又提到了喉咙口。
　　 阿岳百般安慰我，给我壮胆，可是我心里仍跳得慌，六神无主。这个乘务员藤吊百拧，怎么说也说不通，一直争执到马渚站，执意把我俩带到站长处,指指我说：这人无票乘车，态度也不好。
　　 因停车时间短促，交代完后，那人就急急忙忙跳上列车走了。阿岳在他身后放声大骂，直到车子消失。
　　 站长亦是马渚本地人，问清原委后，反倒安慰起我们，劝我俩算哉算哉，票也不用补了。
　　 阿岳似乎还不解气，一路走还一路愤愤不平地骂，而我担心担事，冷汗吓出几身，内心不是滋味，暗想下次再也不敢跟他一块乘火车了。
　　 四
　　 不同的交通工具，遇见不同的人和事。很多人的记忆里都有这么一部绿皮火车，奇怪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年很多像是微不足道的记忆，会突然变得厚重而质感起来。
　　 未曾想，以前人流穿梭、送往频繁的小站，竟隐身于一条繁华大街的背后，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不露一点声色。
　　 那是雪霁初睛的午后，因抄近道，穿过一条陌生的小巷，这个荒废多日的小站，无意间闯入了视野。我不由得放慢脚步，渐渐端详四周。
　　 一排排清水墙的苏式平房，覆了层薄雪，露出星点黑的瓦色；风化的墙上，凸显的铁路路徽，以及“马渚站”三个斑剥的楷书，分外醒目；凛冽的寒风里，荒草没膝的老站台，老枝横虬的几棵法国梧桐，隐约出曾经岁月的沧桑与历史的痕迹。
　　 站在这，眼前似乎出现绿皮火车缓缓驶入，旅客争先恐后匆匆赶车，蜂拥出站的场景，似乎又闻到了蒸汽机车浓烟滚滚扑面而来的气息。那些一度消失的熟悉画面，仿佛穿越了时光，真切地铺陈在我面前。
　　 当主角的绿皮火车早已谢幕，而作配角的小站，却依然给人带来时光定格的感觉。像观看当年很火的一部老片子，不知不觉，无限忧伤。昔日的男神担当呢？
　　 不远处，凌空欲飞的高铁线上，“和谐号”呼啸驶近，瞬间无踪，一道时尚且流畅的银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