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牡丹赋
　　 清明节刚过，恰逢邻村的亲戚，送给了我两棵牡丹。又过了两三日，我就把它们栽种到了我家院子里的某一个角上。
　　 牡丹，与百合差不多，都是以只要种植了它的块茎，就能容易地，迅速地，繁衍与昌茂者。我既将它种植在了土壤之下，它既得阳春之气，既受日之暖，月之阴，风之拂，雨之淋，一个月后就开始绽放出了一点点嫩绿的苗芽。芽儿既发，它的生命就已从土壤里剥离了出来，渐渐地增小而大，增疏而密，渐以枝枝而叠之，叶叶而累之。到了六月，它的茎枝长茂而高挑，它的叶片大如人的手掌，颜色鲜翠。它的叶片的数量，大约有千千万万，让你想数也数不遍，想猜也猜不清透。
　　 六月花初著，七月花已盛，花开后，花之层次无以算计，花大如海碗，花色殷红如血。它的花朵虽然茂密，而其数量，终究是不曾能比它的叶更多众，更密实的。然而无论你从近观，无论你从远视，皆都会怀疑为，其花之多，多于其叶。叶多而不见其多，花少而不见其少，是其花之鲜艳，艳逾其叶也。世人或就是因为这个缘由，才把它除“牡丹”之外，又命名为“富贵”？
　　 牡丹其叶矣，愈大而翠者,牡丹其花也，其色愈开而浓者。其叶矣，或雨前见而无之，或雨后见而已有。其花矣，或今夕见而尚闭，或明日见，而已绽至正彦。不见其生而其生，不见其长而其长，这也是生物们，有生命与无生命，两者中间的根本的区别。
　　 九月十七，其时秋气已深，牡丹欲衰，我见落英千片，随秋风而起，风止而坠，虽无计使其不衰与秋，又不忍使其随秋而逝去，为传其名，故写斯文与花前。厮熟之人，愿将名花赠送，是故人对我之亲切也，我为名花作文，是我对名花之亲爱也。
　　 种了这么久的花，渐渐地我渗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你要给人以牡丹，就一定要在它含苞欲放的时候，在它姹紫嫣红的时候，在它千娇百媚的时候，在它一生中最最明艳，最最幽香的时候。切忌反复地犹豫，久久地推诿，一直拖延到花儿已开至荼靡，因为到了那时，纵然你也能接受了别人，以你降价后的美丽来看待你，你也已过不了多久，马上就要凋谢了。因为一旦到了那时，纵然你比现在，曾经有万般美丽，只因为你那些美好，早已经成为过去，只因为你那最美丽的时刻，并没有让你爱，和爱你的人所亲眼看见过，所以在他们嘴巴上虽不言语，他们自己的私下心里也会想:“这朵花名誉上虽为花王牡丹，其实并没有比玫瑰花月季花，比它的臣民们要美好出多少倍，它的美至多也就与这玫瑰花，月季花之美，是一样的罢了。”
　　 然而，这能怪它们自私吗？这能怪它们愚鲁吗？因为你的美，在它们面前，从来就连一眼都没有呈现过。所以少女们，你们千万要珍惜自己的青春，也当如我珍爱牡丹花一样，要如此这般地看重，要如此这般地自珍，要如此这般地不容错过。
　　
　　
　　 2莲花赋
　　 予之生平，无它，仅以景物为志气，为趣味。殊好者山水，花鸟，树木，风雨，云雪，日月。在花木中自有佳丽者，它的名字叫做“莲”。浅塘清波，莲之居也，温软暖国，莲之乡也。予曾遇见莲花于暖国。
　　 花生于茎顶，色有白，有粉白。叶圆大深碧，也如花之生于茎端也，空茎高长，无枝蔓，其碧比叶稍逊。茎杆之外面虽稀疏，却遍覆棘刺，棘刺矮小。味香且幽，终不失之为清雅。红颜相排，其条不紊，苟有风，习习一片，形虽稍曳而欲起；异株相遇，并发叮咚，如鸣佩环之声。
　　 古人以君子喻莲。我曾听有人对莲花，这样说：“如果你惟有形态，惟有美色，你是比不上君子的。君子可以与人言”。说这种话的人，他是莲花的陌路人，他的骨子里，对莲花是完全说不上懂得的。人若有情，则物始有生；人若无情，物也无生，物体的生命，本就是借凭了人，各自赋予给它的性情，而才有了生命的。情之入者，眼心并至。这个人对事物的认识，只凭自己眼睛里所能看得见的物，而从不肯把自己的心，也同时添加进去，他所能看见的物，当然也是无有生命的物体罢了。今日我对莲花，除了我眼看见中的它外，又肯把自己的心，也分一片给它，莲便与予语言，与予意通，与予目成。
　　 者乎，莲也，非是君子，胜似君子。
　　
　　
　　 3燕燕和雁儿同赋
　　 春夏之日，燕燕江北，秋冬之日，燕燕江南。
　　 江北之日，有春必有流水，有流水必有桃花，杏花，梨花，必有燕燕。流水，桃花杏花，燕燕，皆春神手中所携带之物也，皆乘春而至者。
　　 燕燕既做巢于栋梁，则必来至绣户。燕燕既来，若遇见厌憎它的人，想要以关住门儿阻止它，它会自窗而入；若以关住窗儿阻止它，它会自门而入。若你把门儿和窗儿都关上，去阻止它，它则会反反复复地，既来叩门儿，又来叩窗儿，口中所发出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如怨如妒，使那安居于屋内的人，忧愁戚然于心，而不得不把门儿和窗儿，全部都敞开，使其容易入内者。
　　 燕燕，轻灵者也。古云:“身轻如燕。”有人为之作歌曰：燕兮燕兮何来往，汝之来兮人欢愉，汝之往兮人忧伤！燕兮燕兮从何来:自汝之来兮，忘我之非意兮，起我之悠然。燕兮燕兮去何方？自汝之往兮，走我之魂魄兮，牵我之愁肠。燕兮燕兮飞遥遥，人兮人兮望痴痴。燕兮燕兮还来否？燕兮燕兮何日来？人兮人兮久盼望，燕兮燕兮须飞还。人兮人兮日夜等，燕兮燕兮终无还。人兮人兮，盼燕之苦兮，燕兮燕兮，抛人之远兮。燕兮燕兮无飞来兮，人兮人兮，愁兮，惨兮，惘兮，怨兮！
　　 除了春天，燕燕，九月中旬恰好有天青明月之夜，我见雁行自北而来，自南而去，春而归北，秋而归南，雁儿的亘古习惯也。
　　 雁为君子外之禽:栖于寒塘，凭羽蹼来往，食草木之嫩叶，细根，种籽。雁，非君子外之性。春之去北，不畏其山之高，秋而往南，不懈其程途之绵长。虽南北千里，结群累众，一年一徙，年年如是。雁有其侣，雁必双翔。若失其侣，两只中所剩下的那一个，更不别去，乃至徘徊无定，未久而悲之鸣之且死。其中更有：“鸿雁传书”事，成雁千古之佳话。
　　 雁，莫非羽乎外，人乎心者？
　　
　　
　　 4春草赋
　　 美哉，门前之草。
　　 吾庐面南坐北，门户正迎青山。门山之中再无房屋，与墙院之建筑类，乃为无限田地。清明欲至，阳春已交，门外绿色初呈，草色遥遥，绵延不绝处，欲生入屋。
　　 一代衰朽，一代新生。去年之日，秋之为气，吾见此草，纷披争辱；今年之日，春之为气，吾见此草，萋萋发生。
　　 携盘沽酒，引颈长吞，而眼视之为朝阳葱碧，而心思之为光天化日。饮乎！饮乎！此酒必酣，此情必醉。
　　 杨柳垂垂，其姿美也。除了草色之外，也当取数棵栽于院中，与先有松柏，杂之间之。至于衣食，得一温饱足矣。朝夕徘徊于庭院，赋诗文于松柏杨柳之间，其乐无穷。
　　 熙风自冬而来，其抽一叶，温雨自南而来，其抽一枝。累日成月，累月成年，杨柳渐脱稚嫩，生为长木，春夏之期，葱茂如碧，其色遥遥连片，至外但见杨柳，不见松柏，望之主人胡不为其乐？及至秋冬，杨柳叶蔫枝衰，望松柏之依旧参天，主人又胡不为其悲焉？
　　 杨柳松柏，虽然终年相依相守，杨柳莫能使松柏减其长茂，松柏莫能使杨柳弃其娇脆。
　　 每于闲庭信步，我又会想，日，尽为今日者乎？今日，乃为无尽者乎？因所在之日，即为今日，故凡人辄曰:退至昨日，昨日也今日，前至明日，则明日也今日。
　　 夫意谓此日尽为今日者，言词或略可从之，然若谓此日尽为今日，则日历安有一二，乃至卅之数？若谓日历自误，则迄古洎今效之久也，安可无一人异议？若谓效之者尽愚，则各处相远，而所计日数，安可无不同者？日也，非尽为今日者也。
　　 夫意谓今日未有尽者，言词也略可从之，而其实也非之。若谓今日未有尽，则历史安有古今，则社稷安有兴亡，则人物安有少老，则草木安有春秋？
　　 昨日之今日，非“今日”之“今日”，今日之“今日”，非明日之“今日”。为不使凡人误之，今日大扩其辞曰：天之为天，地之为地，天和地固然尚不可成为同一回事，那么就更不可，以天地来做为今日，明日，以及所有日之间的比喻了。
　　
　　
　　 5碧野君与明月赋
　　 美，人之勿忘者也。景，人之钟爱者也。予每见月之勿忘，月，美好者也。予每见月辄起情思，月，予之钟爱者也。
　　 予尝以月问之，曰：“盈者佼耶？亏者佼耶？”闻者曰：“盈者。”诘其所以然，曰：“譬如人之离合。”
　　 以月之盈亏与人之离合为同，人虽然之，而予不然。月之盈亏或同人之离合，而月也可以喻夫人乎？欲以月喻人；月，自从有了天空，便已有了它，并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人也代代如是乎？纵然有月之时，便已有了人类，我们现在的人，可也是开始有了月时，那个与月同寿的人乎？月，虽缺而可复盈，而人虽老，也可复少乎？非之，则月人不可喻，月之盈亏，与人之离合，也不可譬喻。
　　 人谓月之盈者佼，予谓月之亏者佼。盈者，欲亏也；亏者，欲盈也。人然之予非之，是人心与予心之非。
　　 月写予影，予行月下，素衣翩翩，冠带萧潇，斯夜正予起思之余。
　　 至于碧野居士，那是我近交的新朋。燕燕既迁，木叶既脱，恰北疆之九月，予与居士秋游，予指碧霄，指白水，指深树，指峨山，指北来之鸿，指万里之风，曰:“此予所以豪迈者。”居士微笑之曰:“正予凄凉者。”
　　 无遮之天，宜乎羽翼，汪洋之流，宜乎鱼类。
　　 予所以然，而居士不然，予非居士，居士非予也，予之所视，与居士之所视，不同也哉。居士初来自暖国，何尝与过仰之而矮人之碧霄，近之而寒人之白水，至之而遮人之森树，望之而耸人之深山？闻之而去人之鸿，襟之而壮人之风？同一为物，而所视的角度不一，复也有染于，久与之境界乎？
　　
　　 （以上五赋，皆作于1990年左右，那时的我只有二十几岁，并没有背负上人生的重担，生活的艰辛，故而不慌不忙，心思只在花木虫鸟上，竟还萌生了想要学写古文的念头，现在看来真是想笑。这几篇文字并不优美，但却记律了我那时的闲情逸致，与那时岁月静好，是我自己的极其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