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吧，应该是读高中时才听说过黑泽明。当然他的电影《罗生门》，知道得应该更晚。当年VCD机刚开始流行时，很疯狂地买过一些盗版电影碟片，其中应该有《罗生门》，但现在实在想不起来那时是不是看过。疫情期间，封闭在家里很多日子，无聊时，从视频网站找到了这部片子，看了一段，但却没有心情看完。昨天晚上，跑步回来，倒了二两白酒，在视频网站的奥斯卡专区，翻了一遍，绝大多数电影都看过，实在没有再看一遍的心情。重新翻看时，看到了《罗生门》，感觉很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它到底是一部什么片子。于是点开了它，喝了口酒，看了起来。
　　 但不是本来以为电影应该是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应该和小说一样，讲的是那个无处可去的仆人在“罗生门”下呆坐，听到丢弃尸体的二层有响动，上去后却发现了一个为了给自己编假发而拔死人头发的老妪。最后走投无路的仆人剥下老妪身上的衣服，逃出了罗生门。，他只是借用了小说《罗生门》的场地，而故事情节完全是改编自同样是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芥川小说是由报案者樵夫、偶遇到的行脚僧、抓拿到强盗的捕快、年轻夫妇中女方的母亲老妪、强盗多襄丸在公堂上的供词，加上故事中死了的武士妻子在清水寺忏悔时对案件的描述，以及被杀的武士通过巫婆对案件的描述组成。主要部分当然也是电影中表现出来的武士、他妻子、强盗三人对强奸之后发生事情的不同叙述。强盗说是妇人主动要求他杀了丈夫，他也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能力杀了他。可等男人倒下后，妇人却不见了。妇人的说法是：她本来想向丈夫跑去，却被强盗踢到在地。而在那时她看到了丈夫让她心碎的冷漠目光，她受不了这个打击，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强盗不见了，丈夫还被捆在树上，而他那冷漠的目光中增加了憎恶。心灰意冷的她把匕首插进了丈夫胸口，晕了过去。醒来后，本想自杀，却没有了勇气。只好解开捆丈夫尸体的绳子，逃走了。亡灵的说法是：强盗想骗妻子离开，妻子居然说：“好吧，随你带我到哪儿都成。”并在离开前，对强盗说：“把他杀掉！有他活着，我就不能跟你。”并且发狂一样地叫喊着：“杀掉他。”但强盗却改变了主意，一脚踢翻了妇人，问他怎么处理妇人。妇人未等他说话就开始逃命，强盗追了过去，但终于没有追上。回来后，他拿走了刀和弓箭，但割开了捆他的绳子。获得自由的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捡起妻子遗留的匕首，自杀了。在临死时，感觉有人拔出了匕首。
　　 同样一个故事，三个当事人对关键时刻的表述各不一样。这样一个故事发表后，应该是很引起一些人的好奇。初读这故事时，我自己也很好奇这三人到底谁说的是真的。按照一般想法，死人不应该说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已经死了的人呢？他的故事也很符合传统观念（尽管芥川龙之介是日本人，但他写的有些故事都是发生在中国，他对中国传统应该很清楚），比如纪昀就曾写过一个故事，说一个男子勾搭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妇人热切地喜欢上了他。为了能长久地和他在一起，毒杀了自己丈夫。结果男子知道后杀了妇人后投案自首。但武士的故事有个问题，一个强盗居然追不上一个妇人。这要是现在，估计有可能，女子要是长跑健将，男子只是一个强盗，那要跑起来真有可能追不上。故事发生时，尽管是在日本，但也是在日本的旧时代，动不动就晕倒应该是人们对女人的普遍认识。这情节就有些过分。那么强盗的故事应该也比较可靠，死猪不怕开水烫，知道自己肯定会死，他又何必说假话呢？但他的说法也有一个漏洞，本来他们想一起离开，但女人却主动要求他先杀了自己的丈夫后再跟他走，那她怎么会在他们打斗时偷偷跑掉呢？至于女人的说法，我的感觉就是歇斯底里情绪化的表现，丈夫的冷漠让她希望是自己杀了他，于是她也真觉得是自己杀了他。
　　 我想黑泽明也希望给这个故事自己的解释吧？他又是怎么解释的呢？我们来看电影。
　　 罗生门确实是芥川小说中的那座废弃的城门。原本应该有两层，但有些地方已经残破到只有一层。电影开始时，这残破的门沉浸在大雨里。或许是曾经到过废墟，感受过那种废墟特有的凄惶；也或许为了躲避急雨，曾站立在楼檐下，经历过那种情况下常有的寂寥。这个场景抓住了我，我算是对这部电影真正有了兴趣。两个人在残破的罗生门下坐着，第三个人冒着大雨到了门下。他收拾了一下自己被雨淋湿的衣服，就开始拆下残破门里的构件，生起了火。故事也就正式开始了。
　　 樵夫进山打柴，看到了女人的帽子、武士的帽子、割断的绳子、被杀的武士。行脚僧在路上碰到了武士夫妻。捕快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抓住了好多年无法抓到的强盗。强盗骑的是武士夫妇的马，带着武士的弓箭。他很爽快地承认是自己杀了武士，也叙述了过程：在树下休息的他，由于微风掀开了妇人的面罩，偶然看到了妇人的脸。妇人当时的美让他动了心，他想占有她，但他并不想杀死武士。于是他骗武士说自己找到了古人留下的宝剑，可以便宜卖给他。把武士单独骗到竹林，打倒并捆绑了他。本来他找到妇人，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可以了。可他在骗妇人时，妇人脸上孩子气的表情让他动了嫉妒心。他决定让妇人看看自己丈夫到底是怎么的窝囊，于是把她领到了被捆绑的丈夫跟前。妇人在看到自己丈夫被捆绑后，拿出了随身匕首开始攻击，但终于不是强盗的对手。强盗当着她丈夫的面强奸了她。电影中的他在叙述到这里时，还得意地说自己占有了他妻子，但没有杀他。剥夺了别人的尊严，却说自己是无辜的。没有人性，所以他才是强盗。强盗说在他想离开时，妇人追上他并让他杀了自己的丈夫，他答应了。于是他解开了武士，两个人打斗了起来，“二十三个回合”，他说武士实在不弱，但自己还是杀了他。可他结束了武士的性命时，妇人却不见了。至于匕首，确实是很贵重的，上面镶嵌着宝石，他当时居然给忘记了。
　　 妇人的故事开始于强奸发生后，她叙述中说到强盗时用了“那蓝色衣服的男人”，但电影中的强盗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当然或许他的短裤是蓝色的，而这部拍于1950年的电影是黑白片，所以没办法看到它是什么颜色。但这种说法，多少应该是有她自己的情感因素在内。她心疼丈夫，想到他身边，结果被强盗打倒在地，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时，强盗没有了，只有被捆绑着的丈夫。等她到丈夫身边时，看到的却是丈夫冷漠的眼神。于是她祈求丈夫不要用那种方式看她，让他杀了自己。可所有的一切都不起作用。她割开了捆绑他的绳子，但也用自己的匕首杀了他。之后她想自杀，可试过好多办法后，终于没有成功。
　　 武士亡灵的说法也从强奸后开始。强盗劝说他妻子，让她跟他走。她答应了。但在离开时，要求强盗杀了他。强盗应该是被这妇人的狠毒吓住了，把她推倒在武士跟前，问他是否要他杀了她。就在两人对话时，妇人逃跑了。强盗追过去却没有追到，于是回来放了他，当然也拿走了他的刀和弓箭。他觉得自己生无可恋，用妻子丢弃在路边的匕首自杀了。后来觉得有人从自己身上拔出了匕首。
　　 听到后来，一直沉默的樵夫突然说他们都在说谎。他也讲了没有在官府里讲出来的故事。他们三人在打斗时，他其实已经到了现场。他的故事也是在强奸后，强盗开始劝说妇人跟自己走。妇人没有说同意，但她解开了捆绑丈夫的绳索。就在强盗准备厮杀时，武士突然说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个被别的男人睡过的女人，愿意白送给强盗。听到这番话的强盗开始有些发愣，但终于也掉头准备离开。被两个男人同时抛弃了的妇人开始狂笑，她对丈夫和强盗的话，让两个男人重新有了打斗的想法。但这实在不是两个男人的战斗，而是两个没有勇气的人的比拼。在比拼过程中，强盗杀了男人。当他想带女人离开时，女人却不愿意。强盗想杀了她时，她逃走了。那时的强盗也应该是耗尽了勇气，想追却没有能够追上。
　　 樵夫的故事结束后，故事也应该要结束了。可就在这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三个人循声过去，看到了包裹很好的一个弃婴。第三个人很利索地把包裹在孩子身上的和服剥下，拿到手里，而把孩子扔到地上。和尚抱起了婴儿，樵夫找那人理论。可被那人追问匕首后，樵夫愧疚地退到了一遍。那人却不罢手，追过来继续责问樵夫，还乘势打了他一耳光，然后带着和服扬长而去。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想到了那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两个人继续在罗生门下听雨，孩子的哭声惊醒了樵夫。他要从和尚怀里抱过孩子，和尚应该是知道他藏起了贵重的匕首，抢白了他一句。他仍旧有些愧疚，但还是小心地说“家里有六个孩子，再多一个也没什么”，也就是说他要收养这个孩子。和尚把孩子递给他，并向他道歉。残破的罗生门仍旧残破，故事也就结束了。
　　 可以看出，黑泽明的“解释”，在电影中表现出来的就在于他剔除老妪及其供词，增加了樵夫的戏份，让他变成了事件的目击者，也因此成了这个故事的“参与者”。小说中那不是太明显的匕首，在电影中增加了分量，它是被樵夫捡到并占为己有了吗？要是根本没有那把匕首，那么樵夫作为完全的旁观者，他看到的过程就一定是真的，他也就不会在官府里说假话。而电影中其他人提到匕首时，他闪烁其词，又在表明，那把匕首就是被他私藏了。而那把匕首在武士和妇人的叙述中是杀死武士的工具。在他和强盗的叙述中却没有匕首。但他的叙述却实实在在是人性，是怯懦人性的集中表现。获得自由、有了武器在手的武士却意外地抛弃了妻子，投降了强盗。立刻让我想到了鲁迅“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而本来一心想要妇人的强盗，在听到武士的表白后，也在犹豫一段时间后放弃了妇人。被两个男人同时抛弃的女人的绝望，以及在绝望时的不甘心，实在是人性的表现。两个男人不想拼命却又相互不相信，几乎是麻秆打狼一样的打斗，实在不能算是勇者之间的打斗。杀死了武士的强盗并没有获得妇人的好感，妇人在他精疲力竭时逃跑了。樵夫叙述中的三个人是三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是现实生活中每天都能见到的身边人。说实话，就凭这样的改变，黑泽明获得奥斯卡实在是他能力的体现。
　　 当然，电影《罗生门》对原作的改编还不仅仅这些。它借用了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也借用了它故事中的主人公，只不过让他成了一个肉体和灵魂都破产的乞丐，成了电影中，和樵夫、和尚一起演绎故事的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