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铧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大地上，到了雪花飘飘的冬天，犁铧就坐下来，静观世间纷纷扰扰，人海浮沉。在北方，犁铧是要被挂在墙上，来进行休息，歇歇喘喘，来年春暖花开时，再被摘下墙，春种秋收。挂在墙上的犁铧，最能体现人们对它的尊重，敬虔。这是犁铧的最高境界，坐在高处。闲看风雨雷电。
　　 犁铧有着铁的属性，在村庄，它一般不发表言论。喜欢沉默，风雨惊扰不了。人将犁挂在墙上，一面墙从此不寂寞。犁从出生到下地翻起层层波浪，给大地梳妆，就不善交流。内秀而矜持，像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我见证过一把犁的诞生过程，并为此疼痛许久。祖先们自商代开始用犁铧耕地，犁字十分考究，利加一个牛。寓意深长，一把犁自导自演是孤独的，好在犁的一生不仅有牛，马，驴，骡子陪伴，更与人类不离不弃。一块地，在古时候，总要请犁和一头牛给梳理一番。牛这家伙性子温顺，简单的调教几次，就可以上地干活。不像驴，或者烈马，脾气暴躁，不肯上纲上线，被一根木头约束起来。人得甩几遍鞭子，给它一顿教训，才就范。这让我想起读小学那阵，生产队解体，我家分来一匹枣红马。春耕时，父亲将它架在犁铧前，催马拉犁。枣红马前蹄一刨地，马和犁铧窜出去十几米。地垄犁得千疮百孔。父亲不忍鞭子落在马身上，实在没辙儿，父亲挥舞拳头，捶打枣红马的后背，打着打着，马朝天咴咴咴，叫了三声。父亲重新架上犁，枣红马老实了，步子也稳了，不凌乱。地垄笔直，像模像样。到了地头，父亲见枣红马浑身是汗，居然抱着马哭了，他是心疼马，也为自己动手打马内疚。
　　 一把犁在父亲手里，活二十年，三十年不是传说。父亲选择一块好铁，过了一条河到后屯孙铁匠那冶炼一把犁。天朗朗的晴，蓝得能掐出水。阡陌上野花次第绽放，蝴蝶飞舞。南方来得养蜂人，在路边，或者半山坡搭一帐篷，地上摆着几十只箱子，蜜蜂嗡嗡萦绕。周围是古木参天的槐树，一树一树的槐花，形成一片气场强大的花海。父亲拎着一块铁在前，我吹着柳树哨儿在后。穿过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一座石桥，孙铁匠的家在屯子中间，大门口悬着一个木头牌子，毛笔字写得铁匠铺三个字，歪歪扭扭的，不好看。估计是孙铁匠写得，他上了四年学，就不读了。跟他爹学打铁，老爷子死后，孙铁匠一个人撑起铺子的生意。手艺不错，一块铁经过孙铁匠的手，淬火得有板有眼，方是方，长是长，棱角分明，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孙铁匠锻造的铁家什不容易破损，十年八年的不会出现质量问题。
　　 我和父亲刚到孙铁匠家门口，一条大黄狗就龇牙咧嘴，扑了过来，要把人吃了似的。父亲弯下腰抓起一块石头，不是真打，吓唬吓唬它，大黄狗不吃这一套，继续发起进攻。老半天，孙铁匠才顶着一头铁屑，烟熏火燎的赶来，拽住大黄狗脖子上的皮带套，拉它进院子粮仓下，拴住。我被惊出一身冷汗，孙铁匠黑乎乎的手，拿来两个国光苹果，我一个，父亲一个。那会子，整个屯子的人，都穷巴巴的，过了正月，三四月里还有苹果吃，简直是奢侈。我也不管孙铁匠身上的复杂气味，脏兮兮的手。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吃，那苹果的味道，一辈子不能忘！
　　 孙铁匠把打好的铁具依次排开，挂在屋檐下的铁条上，那些铁具，威武霸气，像一个一个士兵，严阵以待，等着一场又一场战争。孙铁匠端详了一下父亲递来的生铁，皱了皱蚕眉，说，这块铁不熟，夹生，打好的犁铧，出不了几日就断裂。父亲搓着双手，那怎么弄?孙铁匠说，用我的吧。他在黑漆漆的铺子里，借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在旮旯里摸索出一块铁，就它了。
　　 一把犁，要通过好几道程序完成。我受不了铺子里浓重的铁味，也有一股刺鼻的尿味。后来，有一回。我随父亲来取犁，趴在窗户上看到孙铁匠打开二百货，掏出家什，冲着一块半成品的铁具撒尿，我好纳闷，往铁上尿尿，是何用意?父亲有一天饭口，心情挺好，就着一盘韭菜鸡蛋，抿一杯散篓子，我问孙铁匠为什么对着铁撒尿。父亲说，尿液能坚固一块铁的力度，深度，延长铁的寿命。我是懂非懂，却觉得这是对一块铁的不尊重。
　　 到家的犁，该配一个好木头架子。枣木发硬，不行。杨木一干燥，就裂。红木贵重，也是机缘巧合，屯里张会计的娘没了，家里给死去的老太太打造一口红木棺材，剩了一些边角料，父亲在帮衬，遇到了，张嘴往张会计要下来。这不排上用场了?
　　 犁是有生命的，一把犁从生到枯萎，浑身沾满灵气。在村庄，大地之上。常常看到一副画面，牛拉着犁，在一望无尽的梯田行走。或彳亍，或急促，或铿锵有力，或笨拙。牛和犁，相依相偎。世界中最恰当好处的搭档，犁没有牛，显得形影相吊。牛离开犁，毫无方向感。牛也好，犁也罢。存在的方式，各有不同。宿命则惊人相似，都是为人，为一座村庄甚至城市，匍匐的活着。一头牛，一把犁，一块地，一所老房子，组合成父亲，母亲的人间，我们呢?吃着牛和犁，以及父亲种植的粮食，顺势成长。走着走着，出了村庄。成了一只孤独的羊，犁永远不离开村庄，也从不曾将村子变作故乡。灯会阑珊的都市，不允许一把犁的占领。犁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纯粹摆设。当古董和民间物质文化遗产，沉睡在博物馆，农展馆的一间柜子内。犁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历史，一个典故，被一代一代的人祭奠，和传递下去。一把犁喂养过一个个乡村，犁活着活着，活成一匹马，无论是是地间，还是纸上。犁，驰骋疆场，不屈不挠。唐朝诗人王建有:“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经典诗句。读来令人顿觉烟火气十足，甚是喜欢。
　　 我家的犁，一直是孙铁匠的杰作。犁再锋利，精神抖擞，也得保养。父亲每犁完一块田，必停下来，用蒿草捆成把，擦掉犁上的尘埃，泥土。在地块没犁之前，捡出尖锐的石头，防止伤到犁铧。雨淋湿了，犁铧就生锈。用完之后，清洁一下，挂墙上。一把犁和人如出一辙，有几亩地，有一张床，有一个家。不流浪，即使有一夕成了一块废铁，躺在街上，人看见拾起来，将它带回家，或者卖给废品收购站。铁的身价，一路上很稳定。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增一寸太肥，少一寸缺骨感。人把废铁买去，回炉重做。人良心坏了，该毁炉重做，对一件铁具而言，生死轮回，怀着平常心进行。
　　 我在村庄四十年，犁铧就守了我四十年，地犁完，犁铧被束之高阁，大地绿意蓬勃，似乎没犁铧什么事。人记不起犁，一堵墙则记得清清楚楚。我去城里居住后，一把犁铧替我看管老房子，看看谁来过?月亮来过，星星来过。蟑螂和蜈蚣，蛇也来过。
　　 马蜂子来了不走了，它成群结队，在屋里梁木上煮巢，泥巴巢穴，很精致。我回来一趟，总在午后的时光，坐下来，与一把犁交流交流人生，命运。物价上涨，以及村庄和城市的区别。我当犁铧是家人，一般是这样。我喋喋不休诉说，犁铧安静的聆听，不发言。世间的动植物，大致分两种。一种喜欢，一种不喜欢。于我来说，我倾向一把犁，要么做好，要么不做。选好该站的角度，不崇洋媚外，不阿谀奉承，不趋炎附势。我，就是我。穷得稳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除了一点可怜巴巴的文字，无它。我喜欢这人间，不管它给我多深的疼痛，伤口。我有理由感恩，一程一程陪我山高路远的人事物。在某个时间里，我像犁，卧着，或伫立着。思考一些问题，想某一个人。想她他过得怎么样？活着，还是已经被大地收走。想一块肥沃的土地，被几移其主，想一把犁铧磨损破败之后，它被遗忘在光阴的长河。想一想，犁铧和人何其相像。干着一年四季的活，种着春夏秋的土地。最后，还得被收割，复归泥土。风来雨去，原来高高隆起的坟包，被日积月累踩踏成一马平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哪个会记起曾经有一个写小说的女人，扛着一把犁，从此处走过?犁深入民间，深得民心。人做不到犁的铁面无私，一身正气。有时，我很羡慕一把犁，能够和一座村庄天长地久，海誓山盟。犁有着铁的属性，沉实，坚韧，充满力量。
　　 来世走一遭，不妨做一把犁，不东不西，不急不躁。不讨好，不献媚，揣着一份责任和义务，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