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的直射点来到北回归线上，当走到黄径120度线的时候，我居住的江南小城，开启桑拿模式，上午还有蛙鸣蝉唱，到了午后，就是一种闷热而酷热的肃静。湖面、河面和路面上，到处弥漫着淡黄的迷蒙。山间的梅子熟了，从太湖飘来的灰暗的云朵，悠闲而有预谋地向城中移动，带着水汽的热风，强劲地吹拂，被骄阳烤干了的水杉、香樟、翠竹，一起用枝叶拍起热烈的掌声。沙鸥和燕子，一遍遍在水面掠飞，幽灵般发出尖细的叫声。它们用神秘的声波，呼唤着什么。
　　 梅雨季的暴风雨来了！
　　 燕子扯着闪电，在乌云中发出耀眼的光线，沙鸥点爆了惊雷，轰塌了天国的堤坝。从天而降的雨水，大如珠玉，在溪河里溅起朵朵水花，又在大街小巷的地面上砸得粉碎。江南的暴风雨，可没有江南女子那般缠绵，它一来，就猛烈，就密集，就胜过重机枪横扫的枪弹。刹那间，天地就黑暗如夜，仿佛有千千万万的鬼怪猛兽在撕喊。街上的行人、车辆，就似丢了脑袋的苍蝇，在雨的喧哗、雷的轰鸣中，四处乱窜。而你越是逃，雷就越响，风就越大，雨就越急，仿佛是三天没进食的猛虎，咬着猎物的屁股追赶。
　　 溪河横流，池塘爆满。街道成了河川，桥下与低洼处，瞬间成了深潭。一辆辆来不及逃生的小轿车，半躺在水里，有勇敢的少年，在暴风雨里，玩起了电动滑板。狼狈的父亲，露出半截身子在水中蹚行，肩膀上骑着儿子，儿子举着一把小红伞。女人们丢了雨伞，用双手护着上下翻飞的裙裾，惊呼着四处逃散，雨水沾衣，成了旁人眼中美丽的曲线。
　　 在这个自媒体的时代，天灾也成了大众的娱乐狂欢。当暴风雨过去后，微信、抖音、快手、小红书上，都处都呼唤着：小城人民，喊你来看海。
　　 我不由地感叹改革开放这四十年，小城科技革命的迅猛，城市治理能力的提升。一小时150毫米的降雨量，这足以让一座城市瘫痪，在一个小国酿成天灾。我想到了我们的邻居，湄公河两岸的东南亚，想到了挣扎在大水里的巴基斯坦。然而，我居住的小城，居然有惊无险，人民在暴雨之后，照样安居乐业。当大雨降临之时，所有的城市防洪设备，都自动开启，数字化、智能化，让我居住的小城，排水导流，形同魔幻。
　　 站在高楼的玻璃窗前，眼望目视到的一切，我不能不为我的祖国骄傲，不能不为家乡点赞。面对来自四面八方——我的亲戚、朋友、同学发来的问候、不安和慰问的时候，我平静地告诉他们：放心，我一起都好！我家有车有房，但暂时还不想买船。
　　 话是这样说，却不由地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个同样的夏天，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夏天。那个时候，我绝对没有现在的勇气，没有现在的底气，因为那一天，死亡离我，就一步之远。
　　
　　 二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从部队转业来到江南已经十年，年年梅雨，早已成习惯。每年一到汛期，我这个保卫科长就和厂长一道住进工厂，组成一个小小的防汛值班室。一包饼干，一杯茶水，就顶一顿晚饭。厂长照例经营生产，我则指挥民兵，在厂门前开挖横沟，堆起防水沙袋。白天检查防汛措施落实，夜里组织值班巡查。
　　 十年风雨，砥砺磨炼，年年有惊无险，我似乎成了一根老油条。每年的梅雨季，多则一个月，少则十来天。天气总是湿漉漉的，有时滂沱，有时淅沥，阴阳转换，阴晴交替。人生就是在时晴时雨里度过。
　　 每年的雨季，电台电视报刊，今天报道长江涨潮，明天洪水水位过了警戒线，水乡的老百姓，早就见怪不怪，头上多擎一把伞，照样过着日子，吃饭、买菜、上班。
　　 这个夏天有点古怪。一连十多天，雨水不停地落。工厂门前的九龙山，像是被洗脱了皮，山上的黑松、苦槠、香樟、石楠、白栎、麻栎、茅栗和那些丝毛、藤蔓，都发出一阵阵痉挛般的呻吟，原本干枯的山谷，成了一条激流，好在半山腰上早有一条石砌的拦水坝，将每日流下的雨水，导引到一条山下的小河。十多年来，那条水坝，就是压在我心口上的大山。远远望去，它被罩在烟雾迷蒙中，正对着我们的厂门，像是一张鬼脸。
　　 这天，刚吃过午餐。原本还是细雨潇潇，忽然就黑云压顶。毫无征兆地，一阵卷地风从九龙山呼啸而下，接着就是一声接一声的隆隆雷声，仿佛战场上万炮齐鸣。我打开办公室的窗子，想朝山上张望一下，猛然来到的暴雨，猝不及防地砸了我一头一脸。接着就是保卫科内勤小张的惊呼：科长快看，山上的拦水坝垮了！
　　 我赶紧地望向半山腰，原本挺立的拦水坝像是被谁拦腰一刀，瞬间倒下。接着高大的水头伴着蹦跳的大石头直奔山下。距离两公里，我都能听到它厉鬼般的呼啸。放下防汛专用的望远镜，我被惊得目瞪口呆。一场灾难就将来临。
　　 回过神来，我来不及报告厂长，拿起电话，直接发布防汛指令。
　　 “门卫班，赶紧关上厂门，把废品库里的沙袋全部堵上！”
　　 “老张，你马上通知真空车间，停机、撤火，防止进水爆炸！”
　　 “扣宝，带上你的民兵突击队，立马把幼儿园的孩子和阿姨转移到工会大楼去！”
　　 民兵队长扣宝不解地问：科长，我是抢险突击队，你咋叫我去抱孩子？这事你找女工委员。
　　 我顾不上解释，恶狠狠地骂我这个糊涂属下：五十四个孩子，九个阿姨，少了一根毛，我就扒你的皮。少废话，立马去做。
　　 “后勤王主任吗？赶紧地打开所有窨井盖，将内塘河上的两台潜水泵架起来。”
　　 “厂办，立刻通知所有一楼的车间、部门、仓库都将大门关闭，用防水沙袋堵起来。关掉所有地面的电闸，开关。所有地面人员统统在十分钟内撤往二楼。”
　　 按照往常规定的防洪预案，我将所有指令下达后。立刻要通了市政府防汛指挥部的电话，向市里紧急求援：防汛指挥部，我们用望远镜观察到九龙山拦水坝垮塌了，最多还有十分钟，山洪就会扑向我们厂区，现在已经能听到隆隆水声，请至少派一个营的民兵分队，紧急求援。紧急求援！
　　 一切安排停当，我向厂长做了紧急汇报。同是军人出身的厂长，答复了一个字：好！接下来关照，我们分头行动，注意安全。
　　 我从值班室下到地面，想着最后一次检查一下厂门前的防洪沙袋是否到位，地面上的窨井盖是否都已经全部打开。
　　 一只脚刚伸出楼道门，一阵狂暴的水旋风，就将我手中的雨伞卷向了天空。这哪里是雨啊，这是千万只巨盆一起泼下的水。它们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裹挟着旋卷的风，推压着乌黑的云，泰山压顶般砸下。顷刻间，水湿透了我所有的衣衫，顺着粘接的头发一起流下。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充满嘈杂，脚下感受着汹涌澎拜。我在风雨里，连打了几个趔趄，刚刚扶墙站稳脚跟，就听到一声巨响，工厂两人多高的大铁门被水浪推倒了。一米多高的水头，嚎叫着冲进了厂区。
　　 顾不上惊恐，顾不上狼狈，我转身就返回楼道，死命地向楼上冲去。后来我想，用不到一分钟，奔爬了五层楼，要是工会再进行攀爬楼梯比赛，我一定是冠军。
　　 山洪的力量有多大？我们前厂门车棚里的自行车，直接被冲到了后厂门。我们厂区有六十多亩地。这一刻，全部浸泡在水泽里。水线像是爬墙的壁虎，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就升到了二楼窗口下，我从六楼的楼顶望下去，整个厂区，被山洪和雨水浇灌成了水天泽国。水面上，漂浮着生产用的包装箱、铝箔、绝缘纸、水壶、扫把、水桶还有女工的衫裙、帽子、各色的伞和雨衣……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见识如此狂暴的雨，如此野蛮的山洪。呆呆地坐在办公台前，失魂落魄，好久没有缓过劲来。
　　 厂长打来电话询问：小江啊，你哪儿情况怎么样啊？
　　 我尽量平静地告诉厂长：一楼车间的成品和在制品算是完了，设备全部没进了水里。目前，还没有人员伤亡报告。
　　 厂长说：嗯，你干得不错。只要没死人，就是胜利。
　　 厂长的话，提醒了我。工厂防洪防汛，才刚刚开始。防洪，生命第一。我一定要振作起来，带领民兵们将企业里的洪水降下去。
　　 于是，我拿起电话通知后勤，打开内塘河水闸，启动所有的排水泵，向大运河泄洪。
　　
　　 三
　　 一阵暴风雨过去，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厂长、书记一起给我下达指令。趁着雨势减缓，赶紧将工厂里的水排出去。
　　 我从值班室下到办公大楼二楼，从窗口跳上了扣宝从军分区借来的冲锋舟。船过厂门前的财务科，平房里传来一声声带着哭腔的救命声。那个声音嘶哑而微弱。我从窗户里，看见是三个女会计，站在办公桌上，水已经没过了她们的前胸。我们赶紧停了船，生怕激起的水波将三个姑娘冲翻。扣宝和老张都是好水性，他们像水蛇一样潜过去，将姑娘们一个个救上了小舟。三个姑娘上了小舟，两个哭得晕了过去。生命是顽强的，她们在洪水里，已经坚强地泡了二个钟头。山水下来之前，她们没有急着逃生，而是用胶带封裹了所有铁皮文件箱子的缝隙。
　　 扣宝耳尖，他听到了远处公路上汽车的行驶声。车子行驶到我们厂门前的时候，正好从侧面撞上一股从山上下来的山洪。车顶写着防汛指挥部的小汽车，被水浪冲得向我们厂门的方向侧翻，并在滚动中，先后从车门里甩出两个人。我们立刻冲上去救人，先爬上来的是驾驶员，后来爬上来的大胖子是市局的保卫处长老胡。真是老天长眼啊，两个人居然皮肉都没破一层。
　　 等我们巡视一圈回到办公大楼的时候，厂区里的水，已经下去了一大半，只有人的大腿根那么深了。胡处长似乎忘了刚才翻车落水的惊魂一刻，立马拉着驾驶员要蹚水进工厂生活区巡视。我声称危险，劝说再三，但胡处长执意要去，我也只好送他一根民兵练习刺杀用的木枪，给他做拐杖。那个时候的干部好啊，他们心中，总是将群众的安危看得比自己命重。他没有给我下什么指示，只是关照我，等市里支援的民兵营到了知会他一声。
　　 我们驾驶冲锋舟看了金工车间、冲压车间，还有成品库、金属库和危险品库，确保没事，就转向厂区唯一的小高地科技大楼。那里是工厂研究所的所在地，全厂的精英宝贝都在那里办公。冲锋舟行到这里，水面低浅，走不动了。我们就下来步行。忽然，我看到了科技大楼右侧的高大平房里，红光闪闪。一股热浪直冲头顶，惊出我一身的冷汗。坏了，提供全厂动力的锅炉房竟然还在运行。锅炉房的锅炉不能停，停下来，真空罐里的产品就会全部报废。但是，要是锅炉房进了水，那岂不要引起大爆炸，那时，它旁边的科技大楼也就完了。
　　 想到这里，我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扣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赶快把你的突击队一百来号人，全给我拉上来，立刻在内塘河西侧堆沙袋筑坝，没有沙土可用时，将锅炉房后墙煤山的煤块也填进去。
　　 接着我命令老张：你当过工兵连长，赶快带几个人去，用镐头、冲锋钻将后厂房幼儿园的后山墙扒开，放水到稻田里去。
　　 老张说，那冲了稻田，人家山北乡怎么肯干？
　　 我咬着牙对他吼起来，你真他×迂腐啊，炸了科技大楼，你替我挨枪子啊！快去，大水过了，我们赔。
　　 打发走了我最得力的哼哈二将，就接到保卫科内勤小张的电话。她说：科长，不好了。市局的胡处长掉进女厕所边上的阴井里去了，厂长叫你赶紧地去救人。小张的声音都打颤了。
　　 要找帮忙的，来个添乱的。老胡啊，咋说您也是个当兵的，每个打开的窨井，我都安排插一副竹梯做标志，你老人家咋还就掉进去了？被我从阴井里捞出来的胡处长，不是掉进下水道，而是掉进了化粪池。他想着进工厂澡堂去冲个澡，看门的阿姨嫌他浑身上下臭烘烘的，硬是倒竖柳眉不让他进去。我说这是帮咱们抗洪的市局处长，您通融一下。阿姨说，市长来了也不行，我维护的是咱工人阶级的利益。那时候的工人阶级牛啊，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老胡知趣地朝我摆摆手，接受了在内塘河边用消防水龙头冲洗的待遇。他那浸透了屎尿的皮是不能再披了，忙乱之下，我让车间里，送来一套真空车间女工穿的乳白色净化服给他套上，这套衣服是高级尼龙做的，滑溜，半透明半遮羞。穿上这套行头，他基本上就被剥夺了抗洪一线的指挥权。
　　
　　 四
　　 市里支援的民兵营到了。胡处长指挥他们帮助扣宝的突击队装填沙袋，构筑内塘河防洪堤坝，要坚决将洪水挡在锅炉房之外，决不能让内塘河水漫上来。有了这支生力军，内塘河一线的堤坝很快就高起来。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九龙山顶的乌云又厚重起来。随着一阵闪电，又是雷雨大作。厂区行道两侧的香樟树像是被猎枪击中翅膀的鸟儿，扑梭梭丢下一地残枝败叶。豆大的雨点跟着雷声又一阵急似一阵地倾注，疯狂地拍打着地面。爆响的炸雷一阵阵从人们的头顶滚过，横着穿过天空，仿佛就要天崩地裂。这雨点急得就像是老天爷打开了东海上空的水闸门，要把天河的水，全部倾泻下来。
　　 我想，用不了多久，比上一波更大，更猛烈的山洪，就会冲下山来。要是真的漫过内塘河的河堤，锅炉房就完了，科技大楼就完了，我们的工厂就成了废墟。我和我的同伴们就都成了国家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