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叫崔树斗，他是个老好的人，更是一个最执拗的人，我们称他是“犟眼子”，可都十分喜欢他。在我的心目中，执拗就是执着，而且执拗的底色是善良。
　　
　　 一
　　 一夜大雪，纷纷扬扬，扯天扯地，积雪已有半尺深，白茫茫一片，分不出哪是道路，哪是田野。寒风怒吼着，卷起地上的雪粒，恶狠狠地扬在行人的脸上身上。树木也臣服于它，俯首帖耳，狐假虎威，鬼魅一般摇头晃脑地呼啸不止。电线也被它胁迫着打着呼哨，“啾——”“啾——”仿佛全身在痉挛、在颤抖，令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清晨4点钟，在滦张公路，皑皑的雪地上，正艰难地行进着一个人，借着雪的微光摸索着前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蹚。他用力推着一辆自行车，车上挂着一个暖水瓶和一个洗得发白的绿帆布背包。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车辙和两行歪歪扭扭的足印。他就是响堂中学的语文教师崔树斗，在这大雪天赶着去上早自习。因为大雪，骑不了车，今天特意早出发一小时。这条离家十几里的路，他已走了近二十年。盛夏，暴雨如注；严冬，大雪封门，都休想阻挡他上课的脚步。老师们曾戏说“下尖刀子，顶着锅，也耽误不了崔老师上课”。他，就是这么一条筋，就是这么㤘，这么“怪”！
　　 等崔老师摸到学校，距上早自习还有十多分钟。蓝色的棉帽子上、蓝棉服上和老布鞋上落满了雪花，睫毛和胡须上结了一层白霜，清癯的面颊上几颗水珠，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眼睛干涩深陷，但目光深邃幽远，他有眼病，时不时地滴几滴眼药水。他脱下帽子和大棉服，抖落了上面的雪花，露出那一身终身不变的蓝色中山装，从认识他到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就连夏天也是这样一身蓝色中山装，从没换过样儿。脱下棉服，崔老师显得更加瘦削和弱小。棉鞋帮早已湿透了，他从来没穿过皮鞋，总是一双方口松紧带布鞋或绿色胶鞋。他把暖水瓶放在办公桌下，这是他自带的午饭——玉米渣粥。崔老师有胃溃疡，严重的时候，他就喝点花生油。家里生活困难，所以暖水瓶成为他随身最昂贵的财富。夏天还好，冬季白天短，清晨满天的星星陪着他来到学校，晚上月亮护送他回家。遇上恶劣天气，路不好走，不知摔了多少跤，碎了多少暖水瓶。以前有一次也是下大雪，已经到上课时间了，崔老师还没到，老师们就知道他出事了，两位老师就从他来的路上去迎他，走了不远，发现他掉到了路旁的深沟里，扭了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滚得浑身全是雪，也没能爬上来，雪地上一片狼藉。两位老师们马上跳下去，帮他爬上来。当然暖水瓶也被摔碎了，粥也洒了一地，幸亏暖水瓶滚得远，才没被碎片扎伤。当时，他还不会骑自行车，也买不起自行车。每天提个暖水瓶，背个绿帆布背包步行十几里路，开始路人每天看到他这装束，都很诧异很好奇，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后来人们才逐渐了解了他的情况。家里条件稍有好转，他才买了辆半旧的自行车，学会了骑车上班。
　　 崔老师从背包里取出语文书、备课本和学生的作业，又翻看了一遍。上课铃声响起，他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给同学们布置了预习任务后，开始在教室里不停地巡视。
　　 意外发生在上午第三节课，崔老师正在给四班同学上课。讲着讲着，他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疼痛，稍停了停，又继续讲课，细心的同学见他脸色苍白，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手捂着胃部，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腰越来越向下佝偻，一下子顺势倒了下去。几位同学见状，急忙上前围着他焦急地叫着“崔老师，您怎么了？”“赶紧送医院吧！”一位大个同学背起他，几个同学在后护卫着，快速下楼奔医院而去。幸亏隔壁就是响堂分院。经医生详细检查说是胃出血，需住院治疗。这时，几个老师和校长主任闻讯也赶来，陪护崔老师，并通知了家属。
　　 第二天下午，一二节是三、四班的语文课。崔老师说什么都要去上课，家属劝不住他，医生劝不住他，校长主任劝不住他。他硬是拖着虚弱的身子挪进了教室，学生们见状，都上前搀扶他，流着眼泪，哽咽着：“老师，您好好休息几天吧，好好养养身体，身体好了，再来上课也不迟啊。”他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儿，我能坚持。”学生们看老师执意坚持上课，只好悄悄退到座位上，流着泪默默地听老师讲课，尽管老师的声音小，但这节课是同学们听得最认真最专心的一节。
　　 崔老师就是这样，二十多年，从来不曾因自己的身体和个人私事耽误学生一节课。从当上民办教师开始，他就树立了一个牢牢的信念——上好每一节课。一份沉甸甸地责任感就在心里扎下了根，他视责任甚于生命，他得时刻对得起这份责任。
　　 他奇怪吗？学生可不这么认为，背后亲切地喊他“树哥”，有时候赶当面这样称呼，他们有理由，他是树人的哥哥。
　　
　　 二
　　 责任大于天，正是肩上的这份责任，让他坚持讲好每一课。每篇课文，都要查阅大量的资料。家里生活那么困难，但他买书却从不吝惜，凡是与教学有关的书籍资料，他都必须“据为己有”，为了方便备课，字典、词典、成语词典等各种工具书就有十来本，各种资料、专业书籍更是应有尽有，同义词、同义成语的辨析，标点符号的运用，《古文观止》《战国策》《史记》，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简直成了一个个人图书馆。《庄子·逍遥游》中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书，可以说就是一个教书匠的“器”，先备好这些“器”，锋利了这些“器”，又能熟练运用这些“器”，才能“善其事”。他的教案写得字迹工整，一丝不苟，始终如一。他的备课本撂起来比他还要高。教案上、课本上用各种颜色的笔标满多种符号，红笔三角形划出生字生词，蓝色曲线划出的重点句子，紫色直线划出的修辞手法等等，五花八门，色彩缤纷，倾注了崔老师满腔的心血。一个个圆圈、三角像浸满心血的星星在闪耀，一条条直线曲线像指引孩子们学习和人生的方向的路标。
　　 1994年，我先生作为主任和校长在年前慰问一些家庭有困难的教职工，大年二十九晚上七点多到他家，感人的一幕映入眼帘。崔老师正坐在炕头上，腿上盖着棉被，炕上放着一个小饭桌，上面摊着书本，聚精会神地备课。霎时，校长主任感动地热泪盈眶。崔嫂赶紧招呼二人坐下，端上热水腾腾的开水；崔老师也急忙下炕，连连表示感谢，一定要校长他们在他家吃饭，校长说：“我们还要去别人家呢，今天就不吃了，以后肯定来你家喝酒。”校长主任临走时给他家留下一些米面和补助款，崔老师对校长主任感激不尽，恋恋不舍，一直送出村子。
　　 崔老师总是利用寒暑假，把教材通读几遍，写好教案，以便平时腾出时间批改作业和管理学生。
　　 上课时他讲解耐心细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如小溪汩汩流淌，奔涌不息，浸润着每一个干渴的心田。不论是知识点的讲解，还是文章的赏析，都有条不紊，头头是道。从知识到方法再到演练到写作，一条龙式地进行，让学生收获满满，不但学会了知识，学到了方法，还能学以致用。他的课堂上不允许不听讲，讲过的知识不允许不会。这是他对自己的教学要求，同样也要求学生如此，所以学生们个个目不专睛，专心致志。
　　 崔老师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发现谁的作业、测验错了，他会在三饭后把学生叫到办公室再给你讲，再让你做，有些甚至三遍四遍，直至学会为止。所以学生们对语文课和作业从不敢不做，或马虎大意、敷衍了事。三、四班有几个语文基础差的学生，是语文办公室的常客，连我都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认真到有些执拗，踏实到让人心疼，最后学生们也一个个不得不“屈服”于他。
　　 崔老师这种认真负责，踏踏实实，稳扎稳打的教学，使他所任班级的语文成绩年年名列前茅。1985年曾被评为省园丁，县、市电视台多次想采访他，都被他一次次婉言谢绝了。人们都说他傻，说他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如是，在荣誉利益面前一个个斗得像乌眼鸡似的，但是他就是他，绝对与众不同，什么名利地位从不计较，任劳任怨，只是为了自己刻进骨子里的那份责任和信念，为了自己的心安，其他的都于他无关。他的心灵，就是这么纯粹，这么干净，这么高洁，再苦再累也痴心不改，信念不灭。
　　        
　　 三
　　 崔老师总是为别人着想，总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宁可自己多吃苦，多受累。
　　 我们总是说要为人善良，其实善良就藏在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里。时时处处关注别人的感受，让对方舒服，这就是骨子里真正的高贵和善良。
　　 刚实行联产承包负责制时，村里牛马等牲口和车辆都不多，每到开春种地时，许多人家得等着跟有牲口的人家借用牛马耕种。但崔老师一家就自己解决，以缓解别家种地的压力。于是崔老师一家来到自家地里，自己和两个半大儿子在犁上每人系上一根绳子，勒在肩头，俯身躬背，双手用力拽着绳子，双腿双脚用力蹬地，向前艰难缓慢地拉犁，崔嫂在后面掌犁。如果我绘画画，这恐怕是本世纪一幅最奇异的剪影。小孩子们从没见过人拉犁，都感到很新鲜很奇怪，在哪儿围着看。不一会儿工夫，全家人都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脸色通红，珠落如雨。路过的乡亲看他们累成这样，心疼地说：“崔哥，你先别种了，过两天，我家种完了，你用我的牛拉犁吧，你又有病，别累着。”“大伙都等着用呢，先让别人用吧，我慢慢种。”
　　 两个儿子长大了，眼看到了结婚年龄，崔老师也不得不张罗着盖房子。除了码磉和戳大筒找人帮忙外，为了少给乡亲们添麻烦，其他零活都是爷仨用工余时间起早贪黑干的。清晨三四点钟，爷仨推起排子车，拿上锹镐来到村外大坑里，大儿子抡起大镐刨土，崔老师和小儿子挥起铁锹装车，一时间镐锹翻飞，土石飞快落入车里，装满了一车土，爷仨推起车上坡，一路小跑运回家。三间房的磉就是这样一锹锹一车车慢慢填起来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幸福靠自己拼出来，儿子们也都认可。
　　 接下来要准备木料，需要到滦县大集上去买。崔老师扛了一根檩木在路上蹒跚着，就听有人叫：“二叔，我给你拉着吧。”崔老师一看是本家的侄子，又看大车上坐满了赶完集回家的乡亲和许多买来的东西，就说：“不用了，你们走吧，我歇着走。”人们也纷纷下了车，七嘴八舌地说：“把檩放车上吧，太沉了，我们走着回家也没事儿。”崔老师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你们坐车走吧，还有那么多东西呢。”人们知道白说，只好上车走了，叹息说：“哎，他这个人啊，就是怪，一辈子只想着别人，怎么就不会为自己想想呢。”这就是一个人心底里发出的善良，总是把他人放在首位，没有半点虚情假意，装腔作势。
　　 崔老师不但有真诚的善良，更有内心的怜悯和慈悲。自己家条件虽不好，但遇到捐款或需要帮助的人他却毫不犹豫，全力解囊相助。一有捐款，学校领导说：“崔老师，你不用捐了，大伙多捐点儿就行了。”“谢谢领导关怀，该捐我还得捐。”他就是这么执拗。有一天，他吃完中午饭，去教室布置作业，见学生陈松趴在课桌上哭泣，他赶紧走过去询问。“陈松，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陈松停止了哭泣，说：“我妈妈生病住院了，花了不少钱，爸妈没钱再供我上学了。饭费用完了，也没钱买饭了。”崔老师也顾不得自己家的房子因资金紧张，只盖了两间，另一间还空着的现实，不顾自己的拮据，马上掏出身上仅有的5元钱，让他先去吃饭，再帮忙解决家里的事情。学生哽咽着说：“老师，谢谢您，但我不能要您的钱，您家的情况我也知道，您都舍不得花，我怎么能要您的钱呢？”“没事儿，你先拿着，吃饭要紧。”把钱硬是塞给陈松，让他先去吃饭了。
　　 他对人总是这样诚心诚意，掏心掏肝，从不顾忌自己。这些从来不是他刻意为之，而是一种善良的本性使然，是一种自然而然地纯真流露。在别人看来他有些“傻”，有些“怪”，其实这正是一个朴实平凡的人所具有的高度的责任感和肯于奉献的精神品质，是真诚纯粹的善良，是内心深处的慈悲和怜悯，是骨子里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