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猪蹄香(散文)
一
现在不太喜欢吃肉,爱啃骨头——鸡爪、鸭掌、鸭脖子、猪蹄……卤鸡爪、龙岩的泡鸭掌,有奇异的香,一口气能啃十多个,每次都啃得嘴发麻,脸通红。武汉的辣鸭脖,惊天动地的辣,可是真好吃呀。最迷恋猪蹄,不只为它满满的胶原蛋白,还为它的口感,从肉皮、肥肉到蹄筋,给予味蕾以丰富的体验,三日不吃就想得紧。
猪蹄,现在为平常之物,在年少,却属高档食材。很多年,家里的餐桌上从来不见猪蹄,母亲只买一刀切的肉,说猪蹄骨头多,肉少,买了不划算。即使家里养了十多头猪,也吃不到猪蹄,大多都是整只卖,留下一头自己杀,也只留部分猪肉,猪蹄拿去卖了。母亲说,有钱人爱买,价钱好。
后来因大姐,才享受到猪蹄的美味。
大姐高中毕业后未考上大学,被母亲安排到琅琚乡粮管所上班,与同事小高相识相恋。父亲反对,嫌小高是农村人,人不帅,家境也不好。但大姐对小高情比金坚,非他不嫁。父亲心生一计,在大姐和小高订婚前几天,骗大姐到抚州,发动姑妈、堂姐、堂哥等十多人对大姐轮番洗脑,就在大姐意志差点动摇之时,母亲和小高及时出现,大姐和小高得以喜结良缘,小高终于成功升级为我的大姐夫。娶了大姐后,大姐夫一路顺风顺水,很快被调到城关镇,两年后成为会计,当时粮管所的会计相当于二把手,加上大姐夫人又灵活,利用工作的便利做点小生意,日子越过越好。日子宽裕了,大姐回娘家从不空手,总会带来一些好吃的,不是苹果、香蕉,就是豆奶粉、桂圆、红枣之类,在当时这些都是好东西呀。
记得一年暑假,回浒湾,大姐来看母亲,带来了一条大猪蹄。白生生的猪蹄一点也不漂亮可爱,却如磁铁般牢牢地吸引我们,口水开始在嘴里泛滥,因为我们已有半个月未吃肉。那时大姐虽出嫁,大哥参了军,二姐也工作了,可是因外婆的病和不懂事的二哥,家里负债累累,经济拮据,别说肉,肉皮一月也难得吃两回。
母亲笑眯眯地捧过猪蹄,先从头到脚瞧着大姐,瞧不够似的,夸大姐衣服漂亮,气色好,又夸大姐有“帮夫运”,然后乐颠颠地去厨房收拾猪蹄去了。毫无悬念,一定是炖绿豆,好像猪蹄天生只能跟绿豆瞎混。我觉得,猪蹄与绿豆,是奇怪的搭配。可是母亲偏爱绿豆,不仅母亲,浒湾人都爱绿豆,整个夏天,绿豆冰棒、绿豆汤、绿豆粥,天天吃不腻,绿豆,是浒湾人夏天的宠儿。猪蹄炖绿豆,不是浒湾人的饮食习惯,而是母亲的创意。母亲在做菜方面爱创新,苦瓜炒梅菜,菜油炒豆腐渣,辣椒炒冬瓜皮、空心菜梗炒豆腐干、柚子皮炒油渣……有时给人惊喜,有时变成惊奇。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绿豆,爱喝绿豆汤,爱吃绿豆冰棒,绿豆越多就越爱。更倾心“绿豆”这个名字,一个“绿”,让人遐思翩翩,滋生多少春色春意。但是用绿豆配猪蹄,我认为是对猪蹄的辜负,用酱油、辣椒烧着吃,不是更好吃?再不济,也可以用海带、木耳、笋干等炖着吃。我困惑,但是我不敢提出。在厨房,母亲的权威不容置疑。
灶火燃起,瓦上升起了炊烟,炊烟被风拥着,飘向田野,飘向河边,飘向苍茫的天际。母亲边忙碌着,边和大姐唠嗑着家长里短。我们兄妹进进出出,盼着猪蹄快快出锅。
盼到夕阳西下,一大锅猪蹄炖绿豆隆重出锅,素朴而华美。猪蹄屈指可数,绿豆铺天盖地。猪蹄粗犷,绿豆纤细。猪蹄白白净净,绿豆模模糊糊。每个人分到了两小块猪蹄,绿豆管饱。因为绿豆的掺和,且又多,猪蹄的香味大减,但毕竟是猪蹄,终究是好吃的,我们吃得咂嘴咂舌。绿豆因沾了猪蹄的光,一改寡淡之味,变得鲜美,简直活色生香了。我想,母亲把猪蹄跟绿豆炖,有着自己的思虑。人多,猪蹄少,直接炖,还得煮饭,炒菜,不如炖绿豆,既做菜又做主食,省了柴火和粮食,何况夏天吃绿豆好处多,这是母亲过日子的精细,也是苦难中滋生出的生活智慧。
从此,猪蹄与绿豆,像无法分割的整体,以温柔而强悍的力量楔入我的记忆。
二
那年,我在青春的渡口,在撩人的九宫山。
旅行社导游小颜进入湖北省举办的最美导游大赛总决赛,比赛将于十月在湖北电视台演播大厅举行。我和部分同事有幸作为亲友团得以进入现场观看。那个清晨,满山秋色好,一行大雁飞,我们一行二十多人在迟镇长的带领下坐上开往武汉的中巴,一路经横石、通山县城、咸宁,于中午抵达咸宁和武汉的国道,便停下,在路边的一家小餐馆用餐。
餐馆墙面斑驳,门面粗糙,广告牌脱了颜色。但迟镇长说这家店的味道好,瓦罐鸡汤和酱猪蹄颇有名气,每次她和秦书记去武汉,都是在这家餐馆用餐。
店里简朴,摆了五六张桌椅,很旧很旧,灰白的色泽,似年少家里的八仙桌,散发着旧时的气息。
我们分成两桌,迟镇长点菜,有鱼有肉,少不了瓦罐鸡汤和酱猪蹄,酱猪蹄很特别,以个数卖。
大家饥肠辘辘,殷殷期盼。老板麻利,菜很快呈上。酱猪蹄真大,每块为半只猪蹄,霸气流溢,以傲人气势袭击人心,深红的色泽张扬而低调,泛着点点油光,散发袅袅香气。
吃酱猪蹄不必斯文,带一次性手套用手抓着吃,我们一人抓一块,大口地啃起来。如此吃法,颇有蒙古人手抓羊肉的豪放与恣意。一直神往草原风情,欣赏草原人的性情,有大森林的质朴和大气。虽然草原离我遥远,我的生命中也不曾接触过一个草原人,但通过手抓酱猪蹄,仿佛与草原有了某种神秘的交集。
酱猪蹄有丰富的香,肉香、酱香、各种香料的香在嘴里缓缓地荡。口感奇妙,肉皮有嚼劲又不失绵柔;肥肉酥软,一咬流油,却不腻;蹄筋柔韧,很劲道,在嘴里上蹿下跳。我又想起武侠小说中江湖儿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情景,潇洒、率性。我有江湖情结,向来追慕江湖儿女的风度和气派,只是江湖时代已消逝,但通过手抓酱猪蹄,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算贴近了江湖,也可慰藉江湖情结。吃着吃着,真想把这块酱猪蹄当成剑,挥舞起来,感受一下做江湖侠女的感觉。可是不敢,如果那样做,别人一定以为我精神有问题。
此后,再未遇见过那样大的猪蹄,也未那般酣畅地吃过。
三
五年前,父母来厦门小住,住在同安的小妹家,那天我特地从岛内赶去看望。小妹知道我要来,一大早去菜市场买了很多菜,除了有排骨、海鲜,还有猪蹄,特地为我买的,知道我爱吃。父亲和母亲有高血脂和高血压,不吃猪蹄。小妹也不吃,说吃猪蹄会长胖,她对胖存有深深的恐惧,可是多年来也不见她瘦。
父亲看到我来,很高兴,说他下厨。母亲和小妹都很意外,父亲因手抖已多年未下厨。父亲年轻时爱喝酒,来客要喝,没客也喝;有好菜要喝,没有好菜也喝;别人请他喝酒,他兴奋得可以飞起来;两天不喝酒就惦记。母亲说,酒是他的小情人,一日不见如三秋。因酒喝多了,各种毛病都来了,高血脂,手颤抖。母亲起初不同意,父亲坚持,只好让步,自己在旁打下手。刚巧小妹家有一包梅菜干。父亲决定做一道猪蹄炖梅菜。父亲和母亲对梅菜情感深厚,小时候母亲爱做梅菜炒苦瓜,父亲爱做梅菜烧肉,致使我也迷上了梅菜。一直以为梅菜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五花肉,彼此共赴舌尖,长相厮守,没想到在父亲这里,还能与猪蹄碰撞出情感的浪花。
父亲边哼曲,边忙着,猪蹄焯水,放于电压锅中,压十五分钟,再放于锅内,放梅菜、酱油、冰糖,小火慢炖。因手抖,父亲动作略显笨拙。看到父亲如此样子,不由心酸,万千感慨,想起年轻时的父亲,何等麻利。曾经的时光如东流水,回不去了。
当一大碗猪蹄炖梅菜上桌,简直流光溢彩,让红烧排骨、清蒸金昌鱼和白灼虾黯然失色。猪蹄被梅菜染得略黑,很威武,有剽悍之气,梅菜被猪蹄滋润得柔柔的、软软的,与猪蹄缠绕、缠绵。猪蹄肉香纯粹、沉厚,梅菜香丰盈、深远,两种香彼此相融,在舌尖摇曳、跌宕。那次,吃猪蹄吃得尽兴,香味在嘴里经久不散,不散的还有父亲深藏的爱。
多年来把猪蹄吃得风生水起,红烧猪蹄、卤猪蹄、酱猪蹄、椒盐猪蹄、花生炖猪蹄、黄豆炖猪蹄、梅菜炖猪蹄。即使猪蹄有千万种吃法,最爱吃红烧猪蹄。
近年来,迷上红烧菜肴,红烧鸭子、红烧肉、红烧豆腐、红烧鸡、红烧鱼、红烧冬瓜……恨不能把所有的菜统统红烧,仿佛觉得只有红烧的菜肴才有味道。喜欢“红烧”这个词。“红”字动听,暖心又贴肺,红花,红叶,红颜,红粉佳人,真美,真好。“烧”字也好,鲜活,生动,有世俗的温度,有沸腾的烟火气。
做红烧猪蹄,酱油是灵魂,必须是红烧酱油。红烧酱油与猪蹄的搭配,是锦绣良缘。红烧猪蹄浓油赤酱,很下饭。每次有红烧猪蹄,我可以吃两大碗米饭。梁山好汉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吃饭。琦说,不怕长胖?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我瞪着眼说。
前些天,父母和大姐来厦门,请她们在餐馆吃饭,我点了一道椒盐猪蹄。母亲和大姐惊讶地说,天呀,你怎么还吃猪蹄,然后气咻咻地数落着猪蹄的坏处,然后叹气。在她们眼里,我心爱的猪蹄成了千古罪蹄,我只有对月长叹,无可奈何。尽管家人视猪蹄如粪土,我始终待猪蹄如初恋,坚决吃到海枯了,石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