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所有工厂子弟一样，年少的我对工厂外面的世界满心憧憬。为进趟省城，我变着花样缠着要乘坐在厂里当采购员的大叔的客货车。进了城，东瞅西望，左瞧右看，供销社、粮站、影剧院……待我看足，回过神来，把目光转向来来往往的人群时，发现很多城里人蓝色涤卡上衣口袋都别着一支钢笔，看上去文质彬彬。大叔说，那大多是城里的干部和知识分子。
　　 上衣口袋别一支钢笔，在20世纪80年代是学问的标签，更是身份的象征。我于是对上衣口袋别钢笔的人产生深深的敬意，盼着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然而，十年后我进厂当了一名工人才晓得，钢笔竟然也是我们工人的标配！
　　 一直以来，在我的想象中，握钢笔的手必是纤细白净的，书写时必是极尽斯文的。但当我初次去班组报到，看见一个被唤作“张师傅”的工友正在用满是老茧和伤痕的粗笨大手握着钢笔写运行记录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我甚至觉得张师傅有些滑稽可笑。
　　 张师傅端坐在桌前，谨慎地握着钢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下每一个字。他神情庄重，一丝不苟地书写着，时间仿佛凝固了，那钢笔在他手中显得尤为珍贵，那字在他笔下显得尤为庄重。
　　 写完运行记录，收笔，盖帽，他把钢笔在衣襟下角擦了又擦，举在明亮处仔细查看确定没有污渍后，郑重其事地别在油渍斑斑的劳动布上衣口袋里。整个过程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充满仪式感。此时，我的笑意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由衷的敬意。
　　 “小李，别愣着。给，这是你的更衣箱钥匙，快去把工作服换了，今天就算正式上班了。”班组长拎着一把钥匙唤我时，我才回过神来，目光从写记录工友的身上移开。
　　 一上班，与所有新工人一样，班组也给我配发了一支钢笔。它深蓝色笔杆，镀金笔尖，流线型线条，金色笔帽上赫然刻着闪亮的“英雄”二字。我暗叹，咱厂不愧是实力雄厚的大型国有工厂，一出手就是英雄牌镀金钢笔。工友看我一脸惊讶，笑道：“咱厂发的钢笔够用一辈子！”
　　 我掂了掂钢笔的分量，真重。
　　 心里美滋滋地欣赏了好一阵崭新的钢笔，我也学着师傅和工友的样子，把它别在新领取的劳动布工作服上衣左边的口袋里。
　　 钢笔笔尖又硬又细，书写极为流畅。我握着它，就忍不住要写写画画。看到我在新工人培训笔记、班组晨会记录、班组生产应知应会答题中写出来的字又均匀又整齐，班组长总是啧啧称赞：“是个好学上进的年轻人！”这样的时候，我握住钢笔，就仿佛握住了前程。
　　 钢笔在班组工作中须臾不能离开，记载生产任务要用它，写设备运行记录要用它，标记机器运行状况要用它……事无巨细，所有细枝末节，都要靠钢笔及时记下来，然后去解决、去留存，班组这架“机器”才得以健康运转。我无法想象一个手中没有钢笔的工人，如何完成每一项任务。
　　 工闲时，我们几个年轻人就坐在一起练字，练习一段时间，就比试谁的字写得更规范、谁的阿拉伯数字写得更标准。很快，我们写的运行记录就如同印刷体，在厂里的机器运行记录比赛中获了奖。
　　 钢笔一天天地陪我成长，让我成为一名真正的工人。
　　 吴学明敦实、憨厚、话少，粗糙黧黑的大脸膛，长满老茧的厚手掌，看上去已是个大叔了，以至于初见他，我就像见长辈一样心生敬畏。后来知道他才三十出头，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就是个“自来旧”，我暗笑自己眼力差。
　　 有一次清理污水池，待水泵抽干污水，池子里露出厚厚一层污泥、炭渣、锈末，没等班组长派活，吴学明就撸起袖子、挽起裤脚跳进池子了。以往这样不怕脏不怕累的劳动楷模只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没想到竟活生生出现在我身边。我满眼崇敬地望着。站在一旁的刘景平说：“‘自来旧’反正也是从头黑到脚，耐脏，抗造。咱班组再谁有他皮实，他不下去谁下去？”于是，一季度一次清理污水池的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在吴学明身上。
　　 吴学明从污水池上来，一身油污，就像刚从黑泥塘扒出来的一样，牙齿是唯一白亮的地方。他避开大伙儿大步流星地跑到水龙头下把手脸一通冲洗，又进更衣箱换了一身干净工作服。获得“重生”的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准备写运行记录。他把钢笔握在手中，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脸上写满专注和虔诚。我再一次动容了。
　　 我就这样一次次被我的师傅和工友感动着，潜移默化着，最终成了他们。
　　 有时，我们按捺不住青春的驿动，也会用钢笔干点别的事儿。
　　 上夜班爱犯困，我就用钢笔在方格稿纸上给厂报写写“豆腐块”。小文章不时见报，我在车间很快小有名气，到班组找我套近乎的兄弟班组工友多了起来。起初尚陶醉在被人高看的良好感觉中，不久就惹上麻烦：总有人找我写这写那。而从没谈过恋爱的我帮人写得最多的，竟是情书。
　　 这天晚饭后，我们几个正在值班室打扑克，卸料班的赵海涛翻墙进来。平日里粗粗拉拉的他带着几分令人难以置信的扭捏说：“妹子，帮我写一封那啥。”
　　 “啥？”我一脸蒙。
　　 他扫了一眼其他几个工友，给我挤眉弄眼道：“到外头我给你说。”
　　 “啥破事，做贼似的，说出来大伙儿一起听听呗？”工友们起哄道。
　　 他一听脸红了，诡异地笑着，自己先出去了。我疑惑地跟了出去。
　　 “好妹子，不瞒你说，知道你笔头子好，我想托你写封情书。”
　　 “情书？这我可真没写过。”我一脸茫然。
　　 他一听，急切的眼神顿然黯淡了，眼里蓄满忧伤，似乎遭遇了一场巨大的劫难。瞧着一个浓眉大眼五大三粗挺爷们的人，让情感折磨成这样，生性善良的我顿生怜悯：“你先别急，我试试吧。先说说你意中人是啥样的，我好下笔。”
　　 “她是金工车间的，叫吴雅丽。我们是在咱厂‘职工之家’舞会上认识的。她对我也有那意思，但我不敢冒失，万一被拒绝，这事儿就砸了。思来想去，不如给她写封情书。大伙儿都说你文笔好，就找上门来。帮帮我，我都失眠一星期了。以后干体力活，你吱一声，我一个跟头就翻墙过来了。”
　　 第二天下班路上，赵海涛兴奋地指给我：“就她，那个扎马尾辫的。”我一看，吴雅丽很秀气，身材也苗条。此后，我又假装找同学，到金工车间端详过女孩几次。找到感觉后，酝酿几天，等到上夜班，我握着我的“英雄”钢笔，把自己想象成赵海涛，给吴雅丽写起情书。一开头就收不住了，千般“爱慕”万种“柔情”从笔下汩汩流淌出来，一度把自己感动到不能自已。晨辉从值班室玻璃窗户洒进来，我都没有察觉。
　　 情书写好后，赵海涛边读边拍大腿：“对对对，写到我心里去了!”情书寄出后望眼欲穿地盼了十天，赵海涛如愿收到回信，信中有一句表明心迹：“希望我就是那个懂你的人。”赵海涛反复念着这句，高兴得手足无措……
　　 自此，找我写情书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几年后好多小两口互相嗔怪都是一个调儿：“你那时压根儿就没有诚意，情书都是找人代写的！”
　　 “代写的咋啦，那代表的也是我的心呀。”
　　 十年光阴随着机器的运转流水般淌过。这支钢笔陪伴着我从一名白纸一样的学徒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班组骨干。
　　 这天，厂里传来捷报，说我们班组创造了三千天安全运行零事故的优异成绩，职工代表大会要给班组颁发“安全生产运行奖”。不用说，这一大半是钢笔的功劳。
　　 大会上，我代表班组上台领奖。当我在高亢的《义勇军进行曲》中激动而紧张地从老厂长手中接过奖牌，上前答谢观众时，我从数十个班组方队组成的千人会场中一眼认出我们的班组方队。此刻，我看到班组所有人泛旧的劳动布工作服上衣口袋里，都清一色插着一支金色笔帽的英雄牌钢笔，他们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三十张写满自豪的亲切面孔齐刷刷投向捧在我手中的奖牌。顷刻，一股巨大的喜悦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感动涌上心头，我的眼眶湿润了。
　　 历史车轮驶入21世纪后，工厂也历经大半个世纪的兴衰变革。这支在我劳动布工作服上衣口袋里别了近三十年的钢笔已然老去。它划痕累累的金色笔帽刻满时光的印记，褪色的笔杆染尽中国工业历史风霜。
　　 然而就是它，陪伴我度过整个青春，见证我所有的光荣，并将陪我一起老去。它身上的每一道痕迹，都镌刻着一段深切的记忆，把它握在手中，就仿佛把过去的年华握在手中。
　　 苍凉岁月里，有它相伴，一起生息度世，就已足够。
　　 工人还有没有其他标配？
　　 有，当然还有。
　　 那就是他们自带的“标配”：荡漾在黝黑脸上的憨厚笑容，汗水湿透衣背也浑然不觉的专注神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心肠，忘我的产业报国情怀……
　　 这些标配在身，不消说，就是一个地道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