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手机震动，像一个哭泣的女人，把我从睡眠的海洋里拖了出来。我伸手摸索了半天，才触到“关闭”的图标，屏幕上显示：6：25。
　　 外面的天还半是黑的。我咬咬牙，坐起身，穿好衣服，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隔壁小房间，叫醒睡得正熟的儿子。听到儿子嘟哝着答应了以后，我接着跑到卫生间，开始洗漱、化妆。眉毛越来越淡，得用眉笔浓浓地描补。有人推荐我去纹眉，说早上可以节省时间，还一劳永逸。可是我始终下不了决心。纹眉给人廉价的感觉。虽说已到中年，孩子上初中，可是要向岁月投降，我还不甘心。
　　 其它地方的化妆，我只是一带而过。因为过不了多久，儿子就会睡眼朦胧地起床，我得忙着为他煮鸡蛋，泡牛奶，切面包，煎红肠。而我自己的早餐，不过是一盒牛奶和一片面包而已。
　　 儿子正在长身体的阶段，却不大肯喝牛奶，眼看身高比同龄人都要低，不能不让我着急。十几岁的男孩，正处于青春期，心理小小的叛逆在所难免。让他早点起床，他偏得在床上磨蹭个半天。让他晚上参加晚自习，他学累了趴在桌上睡觉。老师有时候来打小报告，今天说他作业没订正，明天说他考试题目没做完。不过有人说，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贪玩，属于正常。
　　 最后，我像行军打仗一样，把儿子送到学校门口，身上已经开始冒汗。早上化的妆，并不能遮住脸上的油腻。
　　 我今天有心事。在美国定居的大学时候的同学，约我晚上去吃饭，顺带看歌剧。我推托不掉，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那同学中文名字叫楼兰苹，原来大家都觉得好土。现在摇身一变，拿到了美国绿卡，还给自己起了个时髦的英文名，叫Catherine。读大学时她天天发愿，说以后一定要出国，一定要嫁给老外，一定要生混血儿，简称“三个一定”。
　　 大学后半段，C（现在人人都这么称她）基本没怎么读书，所有的工夫都花在备考托福和GRE上面。后来申请国外大学的时候，她嫌自己的成绩单看上去不够漂亮，特意花钱请人把成绩给改了，以此拿到了美国南部一所大学分校的半额奖学金，最后签证成功去了美国。
　　 时间过得快，大家彼此遗忘得也快。国内的生活，节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加速了。我在工作的城市，结婚，买房，买车，最后生小孩，平淡，却很正常。
　　 期间C回国过几趟。每次到我所在的城市，都是我作东，陪游陪玩。临走前，C无一例外拍着胸脯说：“以后来美国，我还你人情！”我哈哈一笑，算是答应了。
　　 后来，好长时间没有C的消息，据说她过得并不如意。再后来，听别人说，C为了留在美国，嫁给了一个外国人??不过那男的既不是美国人，也不是白种人，是一个跟她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越裔美籍人。他们陆陆续续生下一儿二女（美国不能堕胎，最后的女儿属于意外怀孕）。按照美国政策，在美国出生的孩子自动拥有美国国籍。C作为儿女的监护人，当然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美国了。
　　 不久，C又随丈夫改信了基督教。她的儿女，在周岁时，全部上教堂洗礼，还取了基督徒的英文名。
　　 这次C要回国，几乎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半年前，C让我加她为微信好友，然后开始像报喜鸟那样预报她接下来的行程。她把到达我所在城市的日期与时间，特意用红笔在行程表上注明。看那架势，在C眼中，仿佛她是我必须接待的重要客户。开始我不怎么当一回事，可是随着日期临近，C跟我的联系越来频繁，我开始有些害怕的感觉了。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几乎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了。连在国内的同学，也已经不大联系了。可能是中国人到了美国，会沾染美国人的热情和执着。而我也明白C心里的真实想法??她好不容易去了美国，又最后拿到了美国的绿卡，想要在老同学面前展示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现在中国已经变得强大了，国内的发展是我们这代人在几十年前绝对不敢想像的。可是C能承认这一切吗？如果承认了，她当年许下的“三个一定”的愿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整天，我在公司都有点魂不守舍。下班时间到了，我再次去卫生间补妆。镜子里面的我，除了有些许劳累，基本上也没有什么让我不满意的地方。尤其是眼睛里面，还骄傲地保存着少女时代的憧憬。对丈夫，对孩子，对工作，细想起来，也没有太多可以抱怨的。
　　 可是我在害怕什么呢？就像一条在池塘里游着的鱼，悠哉悠哉。突然，从外面硬生生钻进来一条鲇鱼……鲇鱼，不应该在鲇鱼的池子里呆着吗？
　　 窗外马路上瞬间忙碌起来了。下班的高峰期到了。我向领导说了一下情况，领导特别体贴地催促我快点出发。我没有开车，马路太堵，停车不方便。我叫了辆网约车，没用多少时间就到达了约定的饭店门口。
　　 至少过了十多分钟，C才姗姗来迟。她手拎公文包，穿着职业装，戴着大墨镜，一副酷酷的样子。见到我，她并不着急走过来，一手拿着手机向出租车司机比划着，另一只手职业化地高举公文包向我招手。
　　 我在饭店门口的棕色玻璃上，最后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影。为什么自己的手心有点湿湿的呢？C向我走过来，大声地叫我的名字，叫得似乎很亲切。然后是握手，然后是肩并肩地走进饭店的大堂。我试图找回以前亲切的感觉，可是太久远了，感觉彼此像是在演戏。
　　 我觉得自己的笑容开始僵硬了。她倒更像主人，把我引导到靠窗的位置上面。服务员过来，C想都不想，就把菜单塞我手上，笑着对我说：“今天你是主人，你来点菜。下次来美国……”我在想，又来了。
　　 接下去，一大半的时间，我像个受训的小学生，低头听她高谈阔论，谈她的美国公司如何在全球排名靠前，她的越南老公如何体贴、幽默，她的三个小BABY如何享受着美国自由的生活。中间若干不能用中文表达的语境，她一律用英文代替，部分还特意用中文解释了一番，然后又抱歉地说不能完全地表达出原来的意思。
　　 剩下不多的时间，一部分我像挤牙膏一样地聊几句，一部分各自看手机，一部分轮流看窗外。买单的时候，C建议采用国外流行的AA制，她说这是大部分美国人的习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对她说道：“这是中国，我来买单！”今天就这一句，我觉得自己说得特别理直气壮。
　　 接下来去看歌剧。C从不知哪个朋友那里搞来的赠票（可能那个朋友籍此就不用现身了吧），借花献佛，终于“真金白银”地请客了一回。歌剧在国外是高雅艺术，用来请客有面子。可惜里面的观众少得可怜。定居美国的中国人，到中国请中国人看歌剧，算是很特别啊！
　　 歌剧唱到高潮的时候，也最是我心内五味杂陈的时候。我在想，一个人在美国呆久了，就变成了半个美国人，可是她的底子里又改变不了中国人的本质。难道变成“四不像”了吗？抑或原先“四不像”的人才会甘心留在美国？又抑或她们在美国的时候并非这个样子，而在故人面前现身的时候，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歌剧唱完了，我的心底倒开始踏实起来。毕竟我现在脚下踩的是属于自己的中国的土地。不像C，看上去很成功，很职业，可是马上她就要回到那个遥远的、并一定能够完全接纳她的陌生国度中去。她的儿女都在那里长大，一身中国人的基因，却浸润了异国文化。他们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跟C道别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平生第一回，我对C有了一种悲悯的感觉。C照例说着“去美国，来找我”之类的话，我的心却早已飞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区，熟悉的灯光，熟悉的窗户，里面有熟悉的人在等我回家。儿子或许并非百分之百听话，却成长得很正常，很健康；丈夫有时唠唠叨叨，回想起来却带有几分温馨。
　　 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再美丽，再现代，却终究只是别人的家。哪里比得上自己当家做主的土地呢？
　　 坐在回程的网约车上，我一边望着车窗外明亮的街灯，以及形形色色奔忙着的人群，一边听着司机用带着方言味的普通话满怀憧憬地向我描绘着赚钱、买房、送儿子上大学之后的幸福生活。刹那间，我的眼眶开始湿润了。原来，最美丽的风景就在眼前，就是那些我们最容易忽视的人和事！
　　 想起刚才C高傲离去的背影，我的心底不禁冒出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台词：“慢走，不送！”我在回家的路上，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