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楼道里传来防盗门关闭的碰撞声，我不情愿地从睡梦中醒来，眨了眨黑珍珠一般的眼睛，撇了撇白丝线一样的胡须。紧接着，楼道里响起一阵焦急的催促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我知道是对门女主人赶时间送孩子去补习班，每天早上差不多这个时候，我都会听到这熟悉而杂乱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床上的被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张奶奶已经起床了。今年的暖气真好，晚上不用钻到被子里，我一样可以睡个安稳觉。我扭动柔软的脖子朝窗外看去，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但天不会下雪，是雾霾笼罩着整个城市，医院里人满为患、床位紧张。前天电视新闻说本市已经启动了雾霾红色预警，提醒市民朋友尽量减少外出活动，以防止感染呼吸道疾病。
　　 厨房里不时飘来一缕缕诱人的饭菜香味，张奶奶正在做饭、热牛奶。我慵懒地展了展腰身，晃了晃头，从暖和的床上站起来，抖了抖长鞭一样的尾巴，轻盈地跳下了床。走出卧室，张奶奶正端着饭菜走出厨房。我喵喵叫唤两声，算是跟张奶奶打了招呼。
　　 张奶奶坐到沙发上，把一个留有岁月印记的铝饭盒放到大理石茶几上。她往饭盒里倒了半杯牛奶，掰了些碎馒头粒，浸到牛奶里。接着拿起筷子敲了敲饭盒，说：小黄，吃饭了。过了春节，我就快七岁了，已经是一只中年猫了。可张奶奶依然把我当只小猫。不过，按我的理解，名字嘛只是外在的、肤浅的东西，别人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不管是叫小黄还是老黄，都改变不了我作为一只猫的身份和地位。
　　 我顺从地跳上茶几，蹲坐到饭盒边。张奶奶用筷子夹起饭菜，慢吞吞地咀嚼着、吞咽着。她年龄大了，牙口不大好，32颗牙有一大半已经换成了假牙。我伸出舌头舔了舔饭盒里的牛奶，热乎乎的牛奶很合我的胃口。我咬了一口馍粒，馍粒滋生出玉米面的香甜。
　　 张奶奶爱吃馍，平时蒸馍时会往白面里掺几一些玉米面。刚到张奶奶家时，我觉得加了玉米面的馍有些粗糙，难以下咽。不过时间久了，我已经习惯了玉米面馍的口感和味道。
　　 张奶奶一边吃饭，一边自言自语：今年冬天老天爷这是怎么了，隔三差五就哭丧着个脸。我喵喵地叫唤着，赞同着张奶奶的观点。张奶奶伸手轻轻抚摸我毛绒绒的头，说：小黄快吃饭，奶奶今天要洗洗衣服。听了张奶奶的话，我加快了吞咽的节奏。
　　 早饭后，天光亮了一些，太阳依然被厚厚的雾霾遮挡着，不见踪影。
　　 我蜷缩在客厅里沙发的软垫上，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张奶奶拿出穿脏的衣服，揭起床单、被罩、沙发罩，走到阳台开动了洗衣机，阳台的老式洗衣机响起嗡嗡的转动声。
　　 洗衣机转动的间隙，张奶奶拿起抹布走进卧室擦拭衣柜。衣柜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大幅黑边的相框。相框里镶嵌着一张老者的半身相，老者方脸浓眉，穿着红色的毛衣、深蓝色的外套，眼角布满沟垄般的皱纹，鼻子高挺，鼻头发红，上翘的嘴角微微漾起一丝笑意。
　　 擦完衣柜，张奶奶接着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相框，一边擦一边说：“老头子，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又到年根了。到了大年三十，你也回家和我们团圆团圆、热闹热闹。”
　　 住到张奶奶家后，我从来没有见过相框里那个被张奶奶称为“老头子”的人。我觉得，人嘛，都是有血有肉、能蹦会跳的，怎么会平白无故装进相框里，成为纹丝不动的照片。后来，随着猫生阅历的增长，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死亡这回事，便不再对此耿耿于怀。
　　 每年在三四次不同的时节，张奶奶会在相框前摆上时鲜果品、炒鸡蛋、煮肉片等一些吃食，还有香烟、白酒，燃上蜡烛，点上檀香。那时，他的儿子瑞年也会从省城赶回家里，母子二人共同举办一场小型的追思会。面对相框里的“老头子”，张奶奶会显得很忧伤，久久沉默，一言不发。不过，我往往会很高兴，因为追思会后我可以打打牙祭，享受美味。
　　 收拾完卧室，张奶奶来到客厅。她擦拭着茶几，看了看蜷缩在沙发上的我说：小黄，吃完饭又卧下了，你真成了只大懒猫。是啊，近两年我明显发福了，身体比以前胖了好几斤。
　　 两年前，我可算得上是运动健将，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一天晚上，经历一番长跑比赛、厮杀搏斗，我逮住了一只中等个头的老鼠，享受了一餐绿色天然的野味。第二天早上，张奶奶看到我吃剩下的骨头残渣，高兴地说：小黄立功了，给咱们家除了一害。除了口头表扬，张奶奶还奖励给我一根香肠，我感受到了战胜敌人的无限荣光。
　　 自此以后，张奶奶家里平静下来，再没有衣服、书本、食物被咬烂咬破，晚上也再听不见杂乱无章的噪音。可是，没有了对手，失去了舞台，有时我也会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在张奶奶没嫌弃我，每天照顾我饮食起居，把我当成这个小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无忧无虑的我渐渐没有节制地发福了。
　　 我从沙发上跳下来，迈着优雅的步子来到狭窄的阳台。我跳上转动的洗衣机，看到洗衣机的转筒带动水流和衣物飞快地旋转着，转筒的中间形成了一个漂亮的漩涡。我觉得挺有意思，追赶着那个漩涡开始奔跑转圈。我转啊转啊，突然叮的一声，转筒停止了转动。我还在追着那个漩涡转圈，漩涡慢慢消失不见了。我想停下来，可是头晕得厉害。脚下没站稳，一下子从洗衣机上跌落下来，掉到了旁边零乱的物品上。
　　 张奶奶走到洗衣机前，抱起我心疼地说：小黄，你真调皮，摔疼了没有？张奶奶把我抱到沙发上，又走到阳台，打开洗衣机的顶盖，伸手捞起转筒里的衣物，我听到了水流从衣物上流下的哗哗声。
　　 整整一个上午，张奶奶都在忙着洗涮衣物。她全神贯注、有条不紊，逐一清洗干净了每件衣物。我独自呆在沙发上，一会儿卧下发呆，一会儿站着发呆；一会儿打个盹，一会儿绕着尾巴转几个圈，百无聊赖。
　　 窗外起风了，干萎的树叶、破碎的纸屑、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不辨东西、随风飘荡，让清冷昏暗的空中变得更加污浊。
　　 张奶奶洗完了衣物，阳台和卧室里挂满了清洗一新的物品，房间里充溢着衣物散发出的洗衣液的清香。她坐到沙发上，头枕着靠背，伸展腿用手轻轻地捣捶着。
　　 我趴到张奶奶腿上，长唤两声。张奶奶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她说：小黄真乖，奶奶不累。休息一会儿，我给咱们煮面吃。我快乐地用头摩挲着张奶奶的腿，张奶奶脸上泛起慈祥的笑容。
　　 在沙发上休息了约摸半个钟头，张奶奶站起身走进厨房，去准备午饭。没过多久，热气腾腾的面条便摆到了我的面前，软烂的面条搭配碧绿的菠菜，还有半颗黄灿灿的荷包蛋，我吃了个不亦乐乎。
　　 吃完午饭已近三点，张奶奶把碗筷收拾到厨房的洗碗池里。走进卧室躺到床上，我也跟着爬到了床上。没过多久，张奶奶便沉入了梦乡，我静静地注视着睡梦中的张奶奶，眨巴着眼睛，回想着逝去的漫漫岁月。
　　 下午五点多，睡梦中的张奶奶发出哀痛的呻吟，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乍起了长长的尾巴。张奶奶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挪坐到了床头，两只手紧紧抱着胸口，脸色和窗外的雾霾一样阴沉。我知道，张奶奶的胃病又犯了。我从床上跳到地上，又从地上跳到五斗柜上，从五斗柜上叼了一板药片重新跳回床上，漂亮的三连跳让我很得意。
　　 张奶奶看到药片，脸上的神情舒展了一些。她从铝塑药板上抠下一颗药片，小心地塞到嘴里，闭上眼睛体味着药片苦涩的味道。十多分钟后，张奶奶从胸前挪开了一只手，她慢慢地挪下床，走到客厅里倒了半杯水，坐到沙发上，轻轻地晃了晃水杯，端到嘴边小心地嘬了几口，咽下了药片。
　　 第二天早上，张奶奶煮了搭配丰富的小米粥，小米粥里有花生、黄豆、红豆、绿豆、燕麦片，她自己只喝了半碗，我却津津有味地喝了一碗。
　　 吃过早饭，张奶奶坐在卧室的床上，拿出剪刀和红纸开始剪窗花。她把红纸工工整整地叠起来，右手拿起剪刀，顺着红纸的边缘小心地构图刻划，一缕一缕的剪纸像花儿一样在张奶奶手中盛开成型。最后一剪落下，张奶奶轻轻地打开剪纸，一只昂首报晓的雄鸡活灵活现地展现在面前。张奶奶对我说：小黄，明年是鸡年，是我们家瑞年的本命年，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瑞年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张奶奶欣赏着剪好的红纸雄鸡，似乎想起了许多年前，妈妈手把手教她学剪纸的情景。
　　 持续了几天的雾霾终于消散了，太阳露出了亲切温暖的笑脸，街道上的建筑显现出了轮廓，汽车的车轮和行人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大地万物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晚饭时，张奶奶接到了儿子瑞年打来的电话，瑞年在电话里说：妈，您老最近身体还好吧？快过年了，您也别太着急，过几天阳阳就要放假了，放了假让他回去帮您拾掇拾掇。张奶奶说：你工作忙，就别操心我老太婆了。这年都过习惯了，也就是老生常谈那几样活，我捎带着做做，到年根底下也就好了。阳阳回来了更好，让他回来陪我说说话。瑞年说：阳阳回了家，您多指派他干点活。张奶奶应承着挂了电话。
　　 张奶奶继续剪窗花，一个个造型优美、惟妙惟肖的纸窗花从她的手中脱颖而出，有盛开的花朵、游动的鱼儿、玩耍的孩童、喜庆的福字。张奶奶摘下方框老花镜，拿起一个个完成的剪纸作品仔细欣赏，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张奶奶拿起一幅鱼的剪纸，我一下子扑了上去，剪纸飘了起来。张奶奶拍了拍我乍起的耳朵，笑眯眯地说：小黄，这是纸剪成的鱼，可不能给你解馋。我沮丧地喵了几声，灰溜溜地跳下了床。
　　 知道阳阳快回来了，张奶奶特意去农贸市场买了些蔬菜、肉、鱼，满满当当装了一提篮。张奶奶一进门，我便嗅到了提篮里鲤鱼散发出的鲜美味道。我走到张奶奶面前，两只前爪不由自主地拨拉着提篮，急切地呻唤着，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舐着嘴巴。张奶奶摆摆手说：小黄别急，等阳阳回家了我给咱们做酸菜鱼。
　　 张奶奶伸手保护着提篮，佝偻着腰走进厨房。她打开冰箱门，把提篮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放进去。冰箱门关上，鲜美的鱼味顿时消失了。
　　 雾霾消散后，萧瑟的空气依然清冷。但正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人们可以感受到弥足珍贵的温暖。天气好的下午，张奶奶会出门去遛遛弯，通常她会顺着大路往东走，步行十多分钟，到城市东边的人民公园坐上一会儿。
　　 正午的人民公园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有玩轮滑的小朋友在公园的小广场上像风一样在疾驰，有老年朋友在打太极拳，有年轻人在打羽毛球，还有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手拉着手在散步或是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公园里，张奶奶会选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看看高远的蓝天，看看静静的云朵，看看公园里各自忙碌、怡然自得的人们。
　　
　　 二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卧在沙发上打盹。门外突然传来啪啪的敲门声，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大声说：奶奶，奶奶！我回来了，快开门。张奶奶小跑着走到门口，打开房门，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小伙子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
　　 我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是张奶奶的孙子阳阳。张奶奶接过阳阳手里的东西，拉着他走进客厅。阳阳个头高大，一头蓬松的黑发，白净的面皮略显稚气，身上穿着天蓝色的紧身羽绒服和蓝色的运动裤。阳阳从肩上卸上背包，丢到沙发上，俯身抱住张奶奶，把英俊的脸贴到了她的脸上。
　　 张奶奶乐得合不扰嘴，她定睛仔细打量了阳阳一番，说：几个月不见，我们阳阳又长高了。阳阳松开张奶奶，扶她坐到沙发上。他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东西说：奶奶，我给你买了燕麦片、高钙奶粉，还有黑芝麻糊。张奶奶脸上泛起幸福的笑意说：阳阳长大了，知道孝顺奶奶了。
　　 一老一小坐在沙发上亲热地说话，聊着家长里短。过了一会儿，张奶奶起身去厨房做饭。厨房里响起叮叮咚咚的切菜声，炒菜入锅，香气扑鼻。不多久，阳阳从厨房里端来了做好的饭菜，西红柿炒鸡蛋、黑酱土豆丝、红烧肉和酸菜鱼。阳阳凑到饭菜前抽动鼻子闻了闻，兴奋地说：还是奶奶做的饭菜香。张奶奶把米饭和筷子递给阳阳说：爱吃奶奶做的饭菜，那就多吃点。我躲在沙发扶手后面，嘴角流着涎水，也想尝尝张奶奶做的可口饭菜。
　　 可是在阳阳面前，我可不敢放肆。三年前的一天，张奶奶做好饭菜放到茶几上，我急不可耐地跳上茶几，冲到了碗碟前，就在我的嘴巴快要触碰到菜碟的时候，阳阳用他结实的手臂重重地把我打翻到了地上，我痛得哇哇直叫。张奶奶心疼地把我抱起来，责怪阳阳说：你干嘛打小黄？阳阳说：奶奶，你看这畜生多没规矩，咱们还没吃饭，它倒先爬到跟前了。张奶奶厉声说：阳阳，不许你这么说小黄。听到奶奶的训斥，阳阳生气地跑到卧室去了。张奶奶费了好半天劲，才把阳阳从卧室里拉出来。
　　 从此以后，只要阳阳回家，我就不敢乱动了。张奶奶从茶几下拿出我的饭盒，把鱼头夹到里面，接着把饭盒放到地上。我高兴地跳到饭盒边，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阳阳吃了一块色泽红润的红烧肉说：奶奶，你对这只猫还是这么好。张奶奶给阳阳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蛋说：阳阳，小黄到咱们家已经五六年了，你还是不喜欢它。阳阳说：奶奶，我倒是想喜欢它，可我从小看见猫就皮肤发痒，浑身不自在。奶奶说：好了，好了，别说话了，快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