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街边旅店(散文)
街,叫老街;旅店,没有名字。那晚我和志骏住进去了,结识了店主,有了故事,懂得了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
缘分这东西真是怪,求不得,可遇见而得。
一
燕山山脉藏着一个精致的小镇,路标上写着“北营子”,后来知道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鹰手营子”,简称“鹰城”。
下高速往这个小镇住宿,完全是随意的,就像邂逅一位素未谋面的人,感觉新鲜。小镇藏在群山围裹之中,若不是踏进去,还真不知这里是一个燕山深处的桃花源。
用携程网查住宿处,皆爆满,我不解。同伴志骏说,可能小地方没几家宾馆。可此地宾馆不下五十家。
沿着一街慢行,夜市正开始,一边看一街的烟火气,一边找街边旅馆。
我们的车行走在老街上。喜欢这个“老”字,似乎透着苍老之气,在这里,“老”代表的是底蕴,我把它和古朴联系起来,和历史感挂上钩。
至北,小镇到了边缘,有河名“柳河”,半环西北,这是滦河的一条支流。似乎是特地来给鹰手营子披上一条水做的玉带。沿岸人称“左岸”,这名字的古味一下子溢出,段玉裁之《说文解字注》说:“左者,今之佐字。”柳河原来是来佐助小镇的。山水相依,可能我们只是从山水布局来看的,有柔情而无环抱之趣,而能够视水为佐助,可见人们对水的认知更深刻了。
不急于求宿了,就沿河而慢行吧。已是华灯初上,沿岸的商铺和楼阁名字陆续点亮,将各色的霓虹沉到河里。我也忘记了寻什么宾馆,马上和秦淮河的夜色联系起来。秦淮河的灯光太柔,柔得想沉睡,适合漫步河岸。而柳河是北方的风格,灯光在河中并不安静,可能因为河道很阔,争相在河道起舞,照近射远,交相辉映,完全是在上演灯光秀。灯光在走秀场,我们在走马观影。
志骏说,老街的一头牵着柳河,我们在老街,享受枕河而眠的滋味吧。这个想法特别适合今夜的浪漫。逼仄之地,如果有浪漫的情怀,即使陋舍仄旅,也可助眠。
二
街边旅店没有名字,只写了“旅店”两个字,放在门楣上,字是用LED灯光镶嵌着,闪着温柔的眼。
登上二楼,三遍吆喝,唤出了房客,三十多岁的男子,微笑着让我们稍等,拨打店主的电话。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圆脸短发,满眼含笑,身上系着一件蓝色的围裙,搓着手,很羞赧地对我们说,久等了。旅店老板娘带来的多是脂粉味,我是第一次闻到旅店老板身上的烟火气味,应该是羊肉串的味道,鲜香从我身边飘过,一下子勾起了我的食欲,我们本打算晚上不吃,在赤峰是下午四时才吃的大盆羊肉羊排汤。原来店老板在老街还有一个夜市摊。我们赶紧和店主讨价还价,每个标准间算60块。店主说,闲着也是闲着,客人今早走的,这般时候应该不会有旅客了。她居然把店家的心里话也交待给我们,志骏和我哑然失笑。
和我们一起走进房间,她居然坐下来,与我们开聊了。
我们也与她交底。告诉她是从承德来的,在承德市区转悠了好几个圈,没有找到宾馆,便沿着高速路一路向南,遇到“北营子”出口,便随遇结缘。
那感情是,没有缘,怎么会光临我这街边旅店呢。她告诉我们,承德到旅游旺季,城里床位稀缺,跑到鹰手营子住是最佳选择。我们还真的歪打正着了。她说,营子,那就是越不过的地方,安营扎寨就在此。都说,人不留人天留人,一个有意思的地名也留人啊。
提及“鹰手”,我以为就是“鹰爪”。不是鸡脚也叫“凤爪”么?店主详述来历,让我懂得了不可望文生义。清代,鹰手人是一群特殊的群体,他们保留了满洲森林渔猎的生活方式,鹰手的群体于清朝存续了200多年。鹰手头目叫作“他坦达”,相当于宿营地首领、部长、村长之职,被称为“千总”或“千爷”。清时这里居住着几户鹰手,专职放鹰猎取山鸡给清东陵做祭品。
清帝狩猎就在这个地方,小镇西面还有马场。时代已经把曾经的以猎为乐带到了今天,那些猎物已经成为保护动物,放牧牛羊成为农人的主业,文明的耕牧方式,让小镇更有发展前途。去内蒙古吃牛羊肉太远,而这里的山地羊,叫“承德无角山羊”,成为一绝,肉质“鲜嫩”,体质结实,是内行人给的评价。“鲜嫩”这个词让我咂舌,突然觉得肚子还有空间,必须装下这里的鲜嫩,才不虚此行。
三
河北的旅游形象大使是赵丽颖,眼前的店主可是第二形象大使。我这样夸她,她腼腆起来说,还从未得这么个雅号。谢谢哥!知道承德名字的意思吧?好在我略知一点。承德之名为清帝雍正所赐,是奉天承运,承受恩泽之意。店主笑道,那是老黄历了,应该是“承蒙客来,好客之德”。礼遇来客,善待赶路人,不偷奸耍滑,那就是现在的承德人的德行。
店主告诉我们,楼下有老公忙着夜市烧烤的生意,要跟我们聊聊。钱都交了,还怕我们跑路?店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道“跑不了”。她说,这鹰手营子还有个名字,清初还叫“闷葫芦场”,因其东西长、南北窄,一头宽一头狭,恰似葫芦形状的草场。皇家在遵化马兰峪修皇陵,即清东陵,把东陵后山上的万里长城拆掉10公里,将长城外的800平方公里土地划为“后龙风水禁地”,闷葫芦场成为紧靠禁地边界的地方。原本只有边、赵、李、李四户鹰手落户,如今,人口流动,常住人口上万,外来者数万。这里就有了百家姓。
哦,真的是跑不了啊,原来我们所在的老街就在这个“闷葫芦场”的肚子里,店主说,现在的营子人不喜欢那个名字,都称“宝葫芦”。闷葫芦是曾经的现实,宝葫芦是童话。看着店主的讲话手势,我仿佛找到了一个童话讲解者,微胖的身子,并不限制她在童话世界里的灵动和浪漫。
没有课堂,也没有舞台,店主就随意坐在床边,近似促膝,亲若家人。宾馆旅店大都悬挂着“宾至如归”的牌匾,而真正让顾客有回家的体验,招牌并不发挥作用。房间如家,所有的美感都从容地流露,仿佛听闻滴泉,观赏飞鸟划过。很久没有这样对陌生人有感觉了。店主肯拿挣钱的时间陪着我们,她一定认为这是有价值的事,她把自己的时间分给了两个过路客,并非我们俩有趣,而是她要表达对我们的尊重。她说她的旅店虽无名,可长住客回头客不少,我信。
楼下老街的夜市,喷香的肉味,直冲鼻孔,我深嗅一下,店主发现了,催促我们去体验一下。
“不要觉得房费便宜了就去我的摊上补偿哦……”她看透了我们的心理,“口味这东西不能偏狭,随便尝尝。”
老街的街灯都充满了香味,志骏说,我们并不是扑着“老”字来的,香味诱人啊。街灯闪着醉眼,迷离地注视着沿街,一个折叠桌,几个马扎子,一群男女围坐一桌,燕京啤酒、承德啤酒,是桌上的主角,那些光着膀子的汉子,都是手把瓶,没有猜拳行令,只有相对而谈,酒瓶相碰。为了解腻,桌上摆着盘装的豆角、豆干,荤素齐备。曾记得一个美食家说过,吃夜市才是结束一天的最好方式。我有点懂了。因为夜色之下藏着温柔。店主走过来,告诉我们,承德才是普通话标准音的采集地,这里没有南腔北调。哦,我明白,她是在介绍承德独具的文化优势,志骏夸她做承德的形象大使很合适。她羞赧一笑,显出腼腆。
我们的话夹杂着胶东半岛的味儿,引来一桌人的注目。一边桌上男子举起酒瓶示意我们,满脸笑容,是表示欢迎。
吃过赤峰的羊肉汤,本来就没有消化好,但还是被营子的山地羊肉串勾住了味蕾,来上一把,白里透红的羊肉,撸到嘴里,那叫一个香嫩,少量的孜然和椒盐,并不败坏那种香嫩。我和志骏对肉串的口感争执起来,到底是“鲜嫩”还是“香嫩”,莫衷一是。最终还是统一了意见,闻着香嫩,吃着鲜嫩。店主免费送来一把她家的羊肉串,要我们尝尝,我们想给她胸前挂着的微信付款码扫一下,她以手遮住说,房费里含着肉串钱呢。这是借口。如此好客,好客有德,着实让我敬佩。淳朴而不失机灵,机灵带着调皮,让我记住的不是她的脸盘,而是骨子里的善良。
一生住过两次廉价旅店,20几年前曾在北京顺义的一家旅店住过,20块钱,一切那么简约,仿佛去掉了所有冗赘,只剩下一盏灯一张床和一个自己。而唯有这两次住店的经历难忘,好像刻字骨子里,为什么?我觉得,我们的灵魂应该是喜欢有趣和归真,而不是繁华能够慰藉的。就像我阅读文学作品,还是喜欢那种类似“山药蛋派”的故事和叙述,或许,那些朴素的东西更容易被我接受吧。
酒店和旅店,在条件上无法相比,但我始终觉得旅店更通人性,没有房门卡,有的是一张迎客的笑脸。时不时住个酒店,高大上;也住得下旅店,来点平民情调,享受人情味。各取所需吧。
四
靠近夜半,我们俯窗看收摊。摊主们收起桌凳,将地面打扫干净。热闹渐渐消失,留下一条整洁的老街。热闹消退了,月光爬上了房间的窗子,月影行走在老街上,那个弯腰收拾桌凳的店主,在我眼中成了一幅剪影,这么美的画面,一定是月光有意特地来问候一个勤劳的人吧。
店主来敲门。要我们把车挪到她店门口,告诉我们有监控照看着,以防剐蹭。
房间算简陋的那种,但我睡得格外好。出去几日,有两晚失眠,都在营子的小旅店里补足了。不能以睡眠时间论,应以睡意睡眠质量定。
想起店主给我们推介的营子景点来。独存的旧石器时代的四方洞遗址,始建于汉代的寿王坟铜冶遗址,听着名字就酸掉牙的中国山楂博物馆,风光秀美的神龙山,莲雾山……行程太紧,肯定要错过,但我记住了,我在心中惦记着应该还有一次深度的怀旧之旅,一定选择鹰手营子,还要住在这家街边的无名旅馆里。
趁早赶路,这是我们的习惯,凌晨四时多点,我们整理好行装,推门下楼,店主站在门前,她说送送我们。
不说再见,我们同声说着“再来”。
没有店名,我也找得到,她在老街上。一个人就是一座城镇,就是一片可以经久的回声。这个旅馆还需要名字吗?被热情填满的房间,没有人不喜欢。所谓“慕名而来”,应该改成“慕人而来”。
不必奢华,情感弥补了一切。饱满的情感胜过一切奢华。一个人要求不高,贴近民间生活,烟火气便成为最有暖意最入人心的奖赏。
用不着导航,一见如故,胜过所有的导航软件。
2023年7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