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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谴


作者:古渡 进士,7278.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694发表时间:2010-03-22 17:37:11


   十岁那年暑假,我是在姥姥家渡过的。一天到晚和香草借挖猪草之名遍野疯跑。那天天本响晴,阳光灼灼的,突然西北就涌上滚滚黑云,云头之上红赤焰焰似浓烟烈火。一阵飞沙走石之后铜钱大的雨点急似箭簇劈啪射下,在晒烫的沙地上溅起团团白烟。地暗天昏之间一时烟雨茫茫,我和香草庆幸及时逃进看林人的草棚未遭雨淋,兴灾乐祸地笑看人们在风雨里狼狈地抱头鼠窜。
   草棚搭在小土包上,周围是密密的杏树。杏早谢了,株株老少不一的杏树象劳苦功高安渡晚年的老人自在悠闲,此时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摧枝断叶就显得有些恼羞成怒,摇来晃去不肯屈服,在呼啸的风雨中咔咔作响,让人担心。离草棚不远有棵年逾百岁的老杏树,远近闻名的像个老怪物,人人谈之色变。似乎每朵花,每片叶,每枚果,每根枝杈都充满了邪恶和诅咒。它的花红艳如血,没人敢采。它的果粉白似奶,没人敢吃,年年任其熟烂枝头,成了乌鸦喜鹊的美餐。它的树干黑苍如铁粗若碾盘,其冠似云足足笼罩了半亩之域,阴森森立于坡顶,像茫茫绿海里突起的一座孤岛。据说它下面有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地洞,有什么大仙隐居其中。有人曾亲眼看见一缕炊烟自树冠间袅袅升起,飘散出一种小鸡炖蘑菇的香味。满坡杏树好象都对它敬而远之,茂密的林间唯它独占一片空地。
   听姥姥说从前那树上的果子是三乡五里最好的,香甜如蜜,汁水又多,惹得孩子们不待其熟便又偷又摸。可自打那年二蛋由树上掉下摔死,一切就都变了。二蛋似乎是天不亮爬上去的,美美塞了一肚子的杏,趴在树上打了个瞌睡。谁知他所依附的那个对掐粗的枝子突然就断了,睡梦中的二蛋随断枝跌落在地。原本不该有危险,可巧巧一根断枝扎透了他的肚子,血流了一地。早晨看林人发现时二蛋早浑身冰凉。二蛋娘是村里出名的泼妇,骂街耍赖撒大泼一身绝活。她围着老杏树又哭又骂闹了三天依然怨恨难消,拿把斧头楞楞把树砍出斗大个洞。后来却一反常态,天天抱着老杏树又亲又笑,夜里就睡在树洞里,谁往外拉她就跟谁玩命。那年腊月,一夜大雪把她送进了天堂,她像庙里的泥胎安详地蹲于树洞之内,挂满冰凌的脸上还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终于如愿见到了惨死树下的二蛋。鲁西乡间有个规矩,患了魔症或暴死之人不可归葬祖坟。大蛋和爹就一领苇席把她卷上葬在了树下。
   第二年人们发现老杏树新抽的枝节曲里拐弯,象被火燎过的头发。开的花也不似以往的粉白,艳艳的如火似血,美艳的邪气。二蛋娘砍的大洞边沿流出浓血样的树脂,又结成疙疙瘩瘩的厚痂,看了让人起棘。
   夜半更深有人曾听见幽幽的哭声从洞里飘出,还看见绿幽幽的火光绕树飘动。大大的树冠上白天常伫立着一只胖大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圆圆的脑袋矜持地转来转去。村里人惶惶不安,说这树是妖魔,商议将其伐掉烧了,大家一致同意,却无人敢去。
   那年是姥姥村里的多事之秋。地净场光,黄叶飞飘之时,村东桩子媳妇去林子里搂叶子喂羊,不知怎的就吊死在了那棵老杏树上。小两口一向恩爱,没红过脸,没拌过嘴,出门时还高高兴兴活蹦乱跳的,归来却成了冰凉僵硬的尸体。这又为那树增加了更多神密和恐怖。都说那树成了精,吓的人白天都绕道而行。
   香草娘刚嫁来时不知村里的忌讳,偶尔路过那杏树,见满树杏花红艳艳美得稀罕,顺手折一枝插在家中,不想晚上竟然疯癫,学着死去婆婆的腔调说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人人都以为奇:她可从没见过已过世多年的婆婆哦。可那声音酷似其婆婆,嘹亮的象只喇叭。举手投足,说话又扭屁股又比划的动作都维妙维肖。半夜她爬起来光着屁股往老公公被窝里钻,吓得老实巴交的公公落荒而逃。她则气的在院子里跳着脚骂他忘恩负义,那声音,那腔调,那神态,活脱脱就是其婆婆转世现身。上年岁的人说她是被精灵邪怪附了体。悄悄请来个巫婆,做法驱邪乱哄了一夜,又要香草爹去老杏树前设香案摆供祭,叩头求饶,隆重地送还了那枝杏花,香草娘方得清醒。而昨天的一切她却茫然不知,只说做了场乱七八糟的梦,觉得很累很累。 老杏树成了一切罪孽的祸根。十多年里,好象村中桩桩不幸或多或少总与它有关。据去年在那儿上吊被救的二臭说:那天早起和媳妇拌了几句嘴,随口嚷了句:“我死了你就好过了。”下田路过那棵老杏树时两腿就鬼使神差地往树下走,耳边边总有个声音在一字一顿的说:“死了最好,一了百了。”那刻脑子一片空白,随手把准备捆草的绳子搭在树杈上,身子就像有人托着直往绳套里钻。两脚悬空那一刻,心里蓦然一惊:自己这是干啥?想下来,晚了,手不听使唤。就感到眼前一片桔红色的光,裆里一股热热的东西顺腿流下。幸亏路过的三叔挥镰割断绳子,不然早不知魂游何方了。
   村里人对老杏树恨怕交加却没奈何,只是暗暗诅咒它遭天打雷劈,祈祷苍天开眼早除这妖孽。 不知是人们的祈求上达了天庭,还是老杏树自身罪孽太重,抑或是它太高太盛过于出众,就在那天风嘶雨泼之际,一团墨似的浓云驻足其上,云层中火光闪闪,青凛凛的闪电似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围着它一道道扎下。霹雳像一张遮天铜锣擂得地颤天惊,香草吓的紧闭双眼,捂紧耳朵瑟缩成一团。我眼看一道耀彻天地的闪电在炸雷中直直地击在老杏树的树冠上,像利剑斩瓜那样将它一分为二。老杏树左右裂开,轰然倒下,一股黑烟腾空而起随风溶入云雨之中。我目瞪口呆,第一次亲眼见识了雷电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威力。
   鲁西乡间视雷击为天谴,遭遇此劫之辈若非今世十恶不赦,必是前世罪孽太深,以至触怒上苍。老杏树即遭天谴,正是苍天开眼罪有应得。闻悉此信,村里人奔走相告,不少老人就扑通跪在泥水里望天叩头。大家都长长松了口气,好象笼罩在村子上空那团灾厄的阴霾随一声霹雳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目睹了老杏树的生命在霹雳中终结本也平常,可对围绕它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却十分茫然:是事有巧合,是蓄意夸张,还是讹讹相传?我不知道。问及姥姥和村里人,都坚信不疑。关于老杏树的故事当时曾有声有色地流传于黄河故道那古朴的茅屋草舍和田野林间,也许还会代代相传,若干年后演绎成一个醒世惊俗的神话……
   2005.6.6.

共 2434 字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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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又一个醒世惊俗神话让人不难看出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现状,也因为那艰难的生活现状,才造就了一个又一个醒世惊俗的故事。人们的诅咒也是人们的愿望,期望太太平平地过一个好日子,也是许多人共同的心愿。【编辑:月下笛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71021003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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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月下笛声        2010-03-22 17:47:16
  古渡老师的文章很耐读的。欣赏了!
让文字融入生活!
2 楼        文友:夏冰        2010-03-22 18:18:14
  在从容的叙事中,发掘有价值的东西给人看。文本精粹凝练,叙事颇有章法,有小说的意味,值得潜心去品。
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文学的路上走。目前致力于文字表达无限可能性的探索。
3 楼        文友:        2010-03-23 18:00:57
  真的是天谴吗?也许有人会说迷信,不过小时候也常听到亲戚说些乡村怪事。这世上是有很多说不清的事解不开的谜,也许这就是社话故事的开始吧。
小蚂蚁
4 楼        文友:邬海波        2010-03-23 22:13:41
  久远过去的追忆,带有泥土味的文字叙写,那些场景,已经化成了当下心灵的一方纯净蓝天。
以真情打动读者,用灵魂感知世界。
5 楼        文友:晋忻李        2010-03-26 09:37:37
  别开生面,化腐朽为神奇,善于营造一种奇异诡秘的境界,在不经意之间发掘出独特的人生况味——这恐怕是古渡先生系列抒情散文的共同特色。欣赏学习。
晋忻李
6 楼        文友:冰梅        2010-04-29 12:12:01
  老师的散文,离奇玄妙,层层递进,丝丝入扣。看似信马由缰,实则独具匠心,寓意深刻,发人深省!虚实相间,惊心动魄!
   在农村,特别是一些边远山区,老百姓们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用现在说法叫封建思想。貌似荒谬,实则是人们对善恶有报的一种心灵企盼和自我安慰。
   在我们哪儿,前些年也有一件离奇事发生。一个男人娶了第一个老婆雷劈死了,后又娶了一位没多久也雷劈死了,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说这个男人前世一定做了不少亏心事,或者说他祖上不积德才遭天谴遭报应!吓得以后谁也不敢再嫁个他,当了多半辈子光棍。
   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固有观念才让人们心里有了心法的约束,做事三思而后行,怕遭天谴遭报应,怕给子孙后代留下祸根。前些年常说,看人家孩子有出息那是人家祖上积德,积德行善,造福子孙。都是老一辈留下来的传统美德,现在都快丧失贻尽。生活环境变好了,人们的思想境界却跟不上了,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做事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以至社会风气越来越混乱不堪,还有一些社会上的一些不正确导向把人们都引下追求钱财名利……很是值得让人深思!呵呵,古渡老师,我随便写了这些,不能说是评论,只能说是我的一些心灵感受
自幼酷爱文学,笑看世间百态,广交天下朋友,共谱华丽辞章!
7 楼        文友:天上雪        2012-01-30 12:51:11
  无意间逛到这里,第一次看古渡老师的文。几位前辈老师说得对,此文耐读且耐品!学习,欣赏!
流云本是天上雪
8 楼        文友:柳村暮羊        2013-05-01 07:18:48
  暮羊作《佛堂》请古老师指导:
   佛堂(柳村暮羊)
  
   第一次看见那只鸡时,我正坐在光线不太充足的教室里,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斜睨着窗外相呆,好像在做白日梦。那年我十二岁。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猜不出,只是呆视着它。那是一只毛色鲜亮的芦花鸡,一只略可视作半大的鸡仔,活泼而饱满的鸡仔,像是一个八九头十岁的女孩。我把托下巴的两只手掌移向面前,把我的嘴和鼻子都掩盖住,像是怕我嘴巴里会发出声音,惊吓了它。但我的指关节好像在生长,如某种植物拔节的样子在悄然萌生。老师叫我们默读《半夜鸡叫》的课文。因为是复式班,三年级在做数学题,我们只能默读,不准发出声音。我把双肘横到桌面,低下头看课文。“过了两三天,伙计们把棒子全准备好了。吃过晚饭,把灯熄了,叫玉宝在门后偷看着。等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周扒皮蹑手蹑脚,刚到鸡屋门口,玉宝喊了声:有贼!伙计们拿着棒子都跑出来,把老周扒皮捺到就打起来……打的就是你。看你再来不来偷鸡!”我再去看那只鸡时,不知它到哪里去了。窗外吹来微风,好像夹有鸡屎味,阴凉凉的,就像阴沟里散发出来的气息,落在心里竟成别样滋味。老师踱过来了。老师是我的二哥,我的一个堂兄。大平子他们背地里喊他二狗屄,我也跟着这样喊。这个右派分子,怎么喊他都不为过。他走到我跟前,把我课本扶扶正,我翻眼看了下他。他走了过去。那只鸡会到哪里去呢?该不会飞过墙头吧,我想。我的头脑里有点晕乎,一种初夏的滞重感在教室的后院里弥漫。那只鸡留在我的想象里。它是那样一个小动物:背上的白点点优美而匀称,脑袋小巧显得精神;形体有一只成熟的鸽子大小,但要高挑些,行动起来也比鸽子好看。那是个灵物。我想它肯定飞不起来。我又接着看课文:“这两枪正打在老周扒皮的大腿上,直流血。周扒皮好像大山上的野鸡一样,顾头不顾腚了,他头伸在鸡窝里,好像要吃鸡屎的样子。大家把他拉出来一看,满身全是鸡屎,坐在那里抱着腿直叫唤。”我直想笑;我握起手,没笑出来。老师在那木架的黑板前宣布,下课了!声音钝钝的。
  
   同学们大眼睁小眼,还有老师,我不好从后窗翻到院里。我装作尿急的样子,从教室里跑出去。往东一拐就是老佛堂的大门,这门闭得很紧。我再往北边的厕所跑去,先撒了一泡尿,然后谁也没看,直绕到佛堂屋后。屋后连一个老鼠洞都没有。再往西就是王大奶的茅院的后沿。我不喜欢这茅屋,鸡棚一样的院落,只配住周扒皮这样的地主。这天阴云密布,上下午不分。他妈的这老地主婆家竟有人声。我绕过大半圈,已到南边,看到她家的小门开着。小脚婆坐在暗暗的屋里,有个中年女人站在她跟前。我知道那是她城里的侄女儿;也不像个城里女人,土里吧唧的,春节时我见她来过。我想,如果这地主婆家有芦花鸡,我们这贫大农家就应该有凤凰。教室前面有几个女生在踢毽子。我要去把它抢过来踢两脚。大平子的妹妹小白羊说,真讨厌,死一边去。我不敢过分惹她,要不然他哥回来没我好果子吃;当然,我还有我哥。我哥和大平子他们搞大串联去了。长大了真好,可以周游世界,可以“一张铁脚板,踏死帝修反”。那是铁路边的电线杆上写的,我相信那标语,看一眼都痛快。老师在教室门口喊,上课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二狗屄。这堂课倒过来了,三年级学语文,四年级学自然。老师要我们握起拳头。他说,月大月小就在这拳头的骨节上。正月大,二月平,三月大,四月小……只要记住二月平,十二个月是大是小,一看拳头就都记住了。什么门道?拳头是用来打架的,或者举起来喊口号也行,怎么成了正月大二月平!我不想记住这玩意儿。我又向窗外看去,那院子使我失望。我后悔没逃学,去翻到小脚地主婆家的后院看一看,或许能找到那只小巧的、惹人怜爱的芦花鸡。我不相信,它能飞到天上去!不过佛堂里的三间屋里,是不是会藏着它呢?通过我坐的这靠北的后窗边,侧身回视,清楚地看见那门是紧闭的。我知道那门下边没有门洞;鸡又不是蚊子,赶它也赶不到门里去。真活见鬼!现在鬼,都被人捉光了,连周扒皮都能捉住,还说鬼。谁敢装神弄鬼!后屋里的菩萨,早被我哥他们红小兵,砸个稀巴烂了。况且,现在有宝书台,供有那白生生的宝像!钟馗都怕毛主席他老人家,如果有一个鬼影子,早都不知吓跑到哪里去了。老师又叫我们背二十四节气歌: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芒种看果,夏至看禾。老师说,我们现在看什么呢?我想回答,看鸡。但我没说,我又看到窗外去了。放学了,老师叫我最后锁好教室门。佛堂小学就在我们本村。今天我很乐意这件公差。我把同学们赶快哄出教室,然后我迫不及待的翻越过后窗,环视一圈,院子里空无一物,连一只苍蝇也没有。我站在院子中,再仔细往地主婆家那面墙根看去,发现了一个涵洞。原来这洞口从窗户里看去,是个死角。妈妈的,我只能相信,它钻到墙那边去了。这个丑小脚婆家里,什么时候竟养了一只鸡;那么漂亮的小芦花鸡!不会搞错吧?要不是这边围墙太高,或者说,要不是我的个头太矮,我立马就翻过去看个究竟。我正没奈何时,忽然想起我的弟弟,仿佛听见他的啼哭声。再不回去,当心我妈把我的耳朵连着脑袋揪下来,扔给猪啃。我忘不了我妈说的话。
生活里所有最重要的幻想和价值全都是美丽的圆形,圆得像宇宙,或像孩子第一次看到马戏表演时睁大的眼睛;因此,我喜欢圆形的童话。
9 楼        文友:柳村暮羊        2013-05-01 07:20:57
  回到家里,妈妈果然抱着弟弟站在门口等着我。她眼睛瞪得老大,好凶!简直能吃了我。我赶忙闪回家,把书包放到里屋,转身出来时,她已经把弟弟放到摇窝里了。我坐到摇窝边的矮凳上,摇着弟弟入睡。妈妈要到自留地里忙活去了。临出门时,她回头对着我,恶狠狠地说:“要敢离开摇窝,当心我回来揭掉你的皮!”我身上的青块从没断过;我的妈呀,还要揭皮!我哐当哐当摇着弟弟,看上去他要睡着了,等我一停下手,他眼睛睁开,又哭起来。一次,两次,都是这样;真烦人!我对着他吼了一声:“再哭,我掐死你!”其实他是爷,我哪敢碰他;我不怕我爸把我拎起来掼死?我只能求这爷快点入睡,好去捉住一只大蜻蜓,把它尾巴掐去半截,玩“屁眼插芦柴,一去不回来”的游戏。这游戏是今年割麦场时刚学来的,这几天我正玩在兴头上。只有天傍黑时,才能捉住这种“大老冠”蜻蜓,也只有插“大老冠”屁眼,玩得才最带劲。黑影入屋,今天玩不成这令我迷醉的游戏了!好在晚上有戏看。白天我就打听到,佛堂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巡回演出,今晚就在我们生产队的大场地上演。
  
   大场地边的那盏汽灯真亮,把黑皮的脸都能照出黑来。黑皮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舞蹈节目里的旗手。我以为,这个宣传队里,最抓彩的演员就是黑皮。今晚,我又看见他在台上挥旗绕场那气派样,我又看见他那种特有的造型:他叉下后退,前腿弓起,双手举着旗杆,爽利、帅呆死了!我记不得给他鼓过多少次掌了。我一边为他鼓掌,一边又想起他揍“沈松包”的壮举。黑皮喊,打倒“老有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老有棉”!(公社书记沈有棉,我爸他们喜欢喊他“老有棉”;经过黑皮一揍,大平子和我哥他们就叫他“沈怂包”了。)黑皮举起拳头,喊完口号,接着一个直拳钉在“老有棉”的鼻梁上,真痛快!我哥说,“老有棉”那怂包样,被揍时连一个挺都没打,就倒在批斗台上,真怂!我想,不能全怪“怂包”,而是黑皮的拳头太硬了。我喜欢这个舞蹈节目,喜欢黑皮。我最喜欢的节目,其实仍是《天上布满星》。我听到“可怜我的放牛娃,向谁呼救”的歌声,便抬头看看大场地上方的天空。
  
   今晚是阴天,还是汽灯太亮了,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我每次看这节目时,都会产生同一种感觉。我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放牛娃,老地主的鞭子就抽在我的身上,很不舒服。我想看看,我身边可有老地主;要是有,我也可以去抽他几鞭子。当然,我知道我们生产队,已经没有老地主了。原来王大奶的老头子是,可早死了;那老东西连儿子都在五九年翘了辫子,想抽地主崽都抽不成了。我想,王大奶奶只算是地主婆,而且是三寸金莲,禁不起抽。要是今晚在我们佛堂大队里,另有哪个生产队来个地主就好了,等会散场后,我可以尾追去,扔他几颗黑石子。只是大平子不在,我哥不在,我好像还没有这个胆。不过,现在地主分子,人多的场合是不来的,他们轻易不会来找呆揍。那些老东西要出门,也是像周扒皮一样,偷着出来搞破坏。真没劲!
  
   《天上布满星》演完,好戏也就结束了。郑队长组织台下贫下中农积极分子,配合台上一起喊过口号,掀起了一个阶级仇的高潮,也就散场了。我知道,这是常规。宣传队长尤瘸子,已在指挥人搬梯子,要来摘下高杆上悬挂的汽灯;没什么好看的,我也准备回家去了。我摸黑推开家门,心里想:明天是星期日,我将偷空去玩啥好玩的呢?
  
   早晨,一声钝响把我惊醒。我伸伸腿,感到我爸已经不在床那头。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已经能照亮屋角的鼠洞。我知道,他早已到铁路西那荒野里起土笼子去了。我赶忙爬起来,光着屁股,鞋也没顾及趿上,就跑到我这屋里的那个大老鼠洞边。我看到一只老鼠,刚被夹住脑袋,满嘴流血。难怪我那么怕我爸,他太厉害了,他不仅会下老鼠夹,还会下土笼捉黄鼠狼。我又看一眼老鼠夹,回到床边来穿衣服。我不能碰那鼠夹,我爸不给我碰;他说那玩意能夹住老鼠脑袋,也能夹住我的狗头。哪一天我长大,也要像我爸,把黄鼠狼的脑袋夹住。我懵乎乎的穿好衣服,昨晚梦里的黑皮、放牛鞭、芦花鸡什么的,早忘得一干二净。我正想到门后头,找出我那自制的网圈,到屋檐下把圈子换上新蜘蛛丝,粘些蜻蜓回来给鸡吃。我爸一推门进来了。我吓得往后一退。我听到他瓮声瓮气地说:“快把我绳子拿来!”从这声音里,我就知道他今早有收获了。我哪里还敢拿圈。我从门后的墙桩上取下绳子。那是一截专供来栓狼子后腿的、细而结实的麻绳。我站在门边,看到他从篾笼里取出昏死过去的东西,手像打花一样栓好那后腿。他右手提刀,左手提溜着黄鼠狼,三两步就到了屋前的小树边。他要悬挂好这倒霉的家伙,趁队里没出工前,剥掉它的皮,放屋檐下凉干,以便明天去集上卖个好价钱。我真想上去帮他凑凑手,好学到剥狼子皮的手段。可我知道那要遭到他呵斥的:滚一边去,有多远滚多远!我已闻到狼子被开剥的血腥味,不舍的一转身,拿上蛛网圈,趁太阳没升起前,好多粘上些最粘的蛛丝,多捉住一些蜻蜓。
  
   当我赶一家家屋檐下寻找蜘蛛网的时候,发现我起晚了;我被三秃大憨他们超先了。我跑了几排房,也没把我的圈子网透实。像这样薄而稀的圈,能网到个屁蜻蜓。我在失落中忽然悟出,蜘蛛做网,总是寻人迹罕至、背阴不透风的地方做。有了,我迅速朝村后跑去;隐蔽点,不要被三秃那些坏家伙们看见我。我相信,佛堂那院子里,肯定有厚密的蛛网。我摸摸衣兜,教室的钥匙硬硬的还在。我打开教室门,反插上门里销,从后窗探头往里一望——嘿,真给我找对了!我纵身越过窗户。教室的后屋檐下,有好几个大而密的蛛网。我抬起网杆这么三下两下绕一绕、绕一绕,我的圈网就结实起来啦!我转身看佛堂那面屋檐,也有几面蛛网飘悬在那里,临风抖动着。我心里充实而沉静,向后屋走去。——嘿,芦花鸡!它竟在那墙根边。
  
   早晨里,多么精神而漂亮的芦花鸡啊!我看着它,它也昂头看着我,一派又天真又骄傲的神气。我离它大概有四五米远。我拿着圈网向它样一下,它作退缩状。我知道它不是蜻蜓。我弯身将我的家伙轻轻放于地下,然后直起身向它走去。真是个小精灵啊!我看到它想踅身从涵洞那边逃走。那年我十二岁——你知道,那时我的脚步有多么轻快吗?就在它的小巧的脑袋,快要达到涵洞口的时候,被我上去一把摁在地下。它发出清脆的叫声。我一直相信,鸡在危难时刻发出的鸣叫,不是哀鸣,而是一种被惊吓的报警声。如果这时小脚地主婆在墙那边的院里,是能听见这求救的鸣叫声的。据我所知,那地主婆,虽步履不堪,但耳朵是鬼尖的好使。这时,我像我爸一样利索,右手掐住它细脖子,左手反握住它的两个翅膀根,让它动弹不得。我站起身,它已悬在我的胸前,眼睛含着水光,无神的对着我的眼睛。起先他的两个爪子,还在我前襟上蹭了两下,一会儿脑袋就耷拉下来了——一泡稀屎落在我的脚面。我看看院子,这里一个鬼影也不会有。我双手抱着它,他的体温还在我的手心里。我不慌不忙地翻过窗户。教室里的黑板架下方,有我二哥放的篾做的字纸篓。我用脚把他勾出来,然后轻轻抬脚踏住篓边沿,把篓子横放到地面,随后一脚把它踏扁。我弯下身,把松软的芦花鸡放在里面。我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篓边口,把蛛网杆夹在腋下,背对地主婆子的屋那边,锁上门,不紧不慢的走过佛堂大门。我走到厕所的后边,掀开屎缸盖,特意将篓底朝上,连篓带鸡一下掼到粪缸里。我闭了下眼睛,转身离开这里。以后再也没到过这里了。我往家里走去;身边有蜻蜓在飞,我视而不见。开始有一刻,我还回想到那只鸡昂首面我的样子。后来我只想妈妈可能在找我,要骂我大清早死到哪儿去了。我回到我家的屋边,踏过山墙头的影子,我看到屋前小树下的地面,还留有父亲没打理彻底的血迹。我很快扭过头去,进屋把圈网倒放在门后。妈妈在锅灶下煮早饭,瞪了我一眼。我没有看她,走进妈妈的屋里。弟弟正好睁开了眼睛,两只小腿蹬出被窝,窗外的一缕阳光射到他细嫩的脚上。他乖乖的样子,没有发出声音。我默默地找到他的衣裤,第一次会把那小衣小裤穿到弟弟的身上。
生活里所有最重要的幻想和价值全都是美丽的圆形,圆得像宇宙,或像孩子第一次看到马戏表演时睁大的眼睛;因此,我喜欢圆形的童话。
10 楼        文友:江楼望雨        2015-03-23 10:57:33
  新聊斋,一篇引出另一篇。幸亏没回复,假如回复了,那后边不知会有多少篇接续。老总的回复,无论怎样的话语,那都是鼓励啊!不过也没啥,饭后消食,说故事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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