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读辛弃疾《水调歌头》句“老境何所似，只与少年同”，我就犯嘀咕，人既老，何以似少年？原来是看到那种状态——“一百八盘狭路，拄杖倚墙东”，这般健朗，是故感叹。走进江山，唤醒少年心，逶迤蜿蜒江山路，我转岂止“一百八盘”，且气不喘，力不竭，扶杖看风景，我自信又少年。
　　
　　 一
　　 一个退休的老头，怎么可以回到鲜衣怒马少年时？
　　 五年前，一个晚上的梦，让我选择了江山文学。梦起于“手痒”，放下了粉笔，手心空空如也，不适应。注册江山文学的当晚（2018年7月5日），梦来，江山本无言，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嘀咕——你欠我一堆故事。索债？我的确是欠了人生一笔文字债。不给人生留下片言只字，不是债？梦醒，回味。这不是让我回到少年时？
　　 芜杂但丰满的少年，故事都埋在时光里了，我要去挖掘出来，放在江山的篱边，像种菊一样，从寻常里找到诗意。
　　 恨不得起床马上捉笔写上一段。看看注册尚未通过，原来是要我好好准备。这个日子是麦收刚过，想起在村西泊地割麦子往事，写了《让心情每天都发芽》。
　　 搁笔沉思，岂止是心情发芽，往事在我的心中，只要念及，便像卡通镜头，两片芽瓣顶起浮土，蹭蹭向上，仿佛拔节有声，向阳而绿。
　　 近前的故事被嚼烂了，少年的故事，那时只是被老师布置的“拾麦穗”、“一个有意义的假期”、“我的一天”等作文题一笔带过，五十年的沉淀，这些故事的本色还那么新鲜，怎么可以这样被忽略呢？我的确是欠下自己一堆精彩的故事。时光并不滞留，借着文学的力量，我把自己拉回少年吧。
　　 再远去的时光，也可以被文学拉回。没有留下照片，更没有影像，甚至少年熟识的人有的已经远去，但那些细节，那些人物，会在文学的驱遣下，一齐聚来。江山不弃我的青涩，江山不责我的芜杂，我想打造一个精致的少年时代的“笔愿”得以呵护。村西的一座几百年沧桑老学堂，突然有了朗朗书声，摸摸身体一侧并未有书包，我还是三番五次地往那条上学的路上走。感恩启蒙，我甚至想爬上屋檐，摸摸学堂海草房的白色胡须，告诉它一声：曾经顽皮的少年回来看你来了！来者已经卸掉了教师的身份，做一个少年，还想聆听在学堂里老师领着我念到的“山石田土，日月星辰”，沉浸在司马光打破缸的故事里，惊悚地听着“狼来了”的寓言故事……
　　 我可以让少年的老街复活。刘家大院房后的拴马桩，曾经系住几匹马？信伯房顶的“酸齿”（一种植物，类似于多肉）酸坏了我几颗牙？和平哥的草房屋脊的那些家雀一定喜欢我，每爬到顶，伸手之际，家雀便飞了。六母门前的碾盘下我藏着的一本书是否还在？沿街隔窗打俏的声音，我要收在文学的笺纸上。那些散落在东溪边的青石头上，曾有多少乡亲站在那里，溪边摇扇子的风声是否还撩得溪边榆树习习生风……
　　 少年的故事在村东的“东河”里寄存了一多半。小河让我懂得包子里的肉块是最好的诱饵，河石底下都是鱼鳖的家，放一只纸船可以想象它所追赶的远方在哪里，扔一块石子就可以激起一圈涟漪，放一只盆子就可收获一盒鱼鲜，青草环绕的河湾可以让我有畅游的体验……
　　 西有学堂，东有东河，都是我成长的课堂。我的人生没有输在起跑线上，而是赢得了精彩的少年时光。对这些时光的感悟，之前那么肤浅，那么粗糙，如今，搬来放在江山，变得那么精致，那么有味，我还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的少年，文学包装的少年，一点也不少华贵与堂皇。阅读我文章的朋友，一定也觉得自己的少年被文学复活了吧？文学可以是呐喊，也可以是唤醒，江山的温柔在于后者，何功可比唤醒少年时！所以我拥抱江山，绝不放怀。
　　 谁道“少年不识愁滋味”，我能深刻地认识“乡愁”，为自己带来一份足够温暖礼物。少年滋味老来识，味道更沉厚，更丰满。此时的少年已沉淀，将粗糙变为精致，把芜杂变成有序，其中的少年不再懵懂。
　　
　　 二
　　 少年的我，没有鲜衣怒马，曾经结痂的伤疤早已痊愈；没有迪士尼，但有麦田里猎鸟的场面；没有可以上镜的唯美时光，但青涩明朗的光彩始终没有离开。没有佩剑走天涯，没有变形卡通，没有5G网络，没有电视剧，但活在那段朴素时光里的我，一样得到滋养，学堂，老街，东河，都是我成长的土壤，江山给了我感谢的机会，我无法无动于衷，我唤少年回，江山给我平台去呐喊，总有文友关注呼应，把我的粗糙少年时光，点缀包装得缤纷多彩。
　　 和茶舍里的一群老者谈少年，想起的多是琐屑的片段，老楚说，少年只是一个符号。他一直关注我在江山文学的创作，说我的少年是跳跃的音符。我在谱写“少年行”旋律，也许他就在期待这首长吟不衰的旋律。有滋味的人生，也包括用文学装饰的昔日时光。
　　 那些故事，就像我盖房子制作的土坯，散落在一片荒野，我用这些土坯在江山重新盖起一座文学的殿堂。作家张晓风说：“如果你们宽容我，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忍耐，一点期许，一点从容，我想，我会把我欠下的为众生该作的叙述，在有生之年慢慢地一一道来。”（《你欠我一个故事》）几近祈求的语气，让我心生悲悯，却又庆幸自己，不必这样，完全可以从容地一一道出少年的故事，建设自己的少年天堂，因为我有一个偌大的“江山”，她告诉我，期待你用精彩的笔墨收获一个丰盈的少年时光，我给你的时光撒上鲜亮的红豆，我给你的少年结成《天蓝色的彼岸》（英国作家艾利克斯·希尔）最新版的故事，我把珍惜和热爱收藏进书页里。
　　 读过一首感慨少年时光的诗歌：当岁月褪去颜色/我将何去何从/当历史换了殿堂/我将为谁梳妆/蓦然回眸/少年/已不再年少……这是我之前的情感，诗人代我表达出怅惘。如今，我再染颜色，将自己置于文学少年的殿堂，回眸变成了诗意，收回了我的少年，还有年少的气质。
　　 林清玄说：山谷的最低点正是山的起点，许多走进山谷的人之所以走不出来，正是他们停住双脚，蹲在山谷烦恼哭泣的缘故。我不想哭泣，我想呐喊，所以选择文学的力量，去攀登一处风景，于是我成了走笔的少年，虽懵懂但我在行走。
　　 癌症手术将近两年了，我依托江山做着涵养，不是疗养。朋友见我有了“奉承”：怎么看也像个少年。我相信他的眼光，不是容颜还童，而是一种气质已经扑到了我身上。他不说“气色”而说“气质”，气色判断太肤浅，他一定对“少年不识愁滋味”有着更深层次的理解，如果说有愁，一定是可以让我润心养性的乡愁。他应该是从我的乡愁作品里得出了判断。我觉得他是从我的目光里捕捉到一种少年的样子。没有化疗，我靠江山文学的滋养；没有服用靶向药，江山的红豆完全可以产生“药效”。几次化疗可以使人颓废，江山是以滋养为疗法根本；几粒靶向药上万，江山红豆的价值不只这个数。我不知这样的替换对他人而言是不是有效，而对于我，确信是有效的。文学可以弄醉心情，癌症的最好药物就是快乐敞亮的心态，我不知何时癌症会跳出来，跟我的少年心搏斗，但我已经拥有一段“无癌”的少年时光。
　　 别把自己当作病人，病人坐于病榻，只会呻吟；做一个少年吧，少年歌啸山林，有狂野，无病态。
　　
　　 三
　　 漫长的五年江山路，我是朝着少年的方向走来的。如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找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了吗？
　　 抛却年龄和外貌，不再纠缠是否可以加入什么“外貌协会”，留下一颗干净的心，便是真少年。我的一个朋友羡慕我，他创办养老院，就赶不上我和学生在一起舒服。是的，这种少年感至今未变，且越发有少年味了。在江山，写一段少年往事，时不时擦一下眼角的泪；忆念一段贫穷的岁月，脸上有了忧郁；为没有抓住少年的一次机会，写着感慨，流露着伤感……或阳光，或忧郁，或感慨，或伤感，少年不就是如此？情感丰富起来。一个回避曾经的时光，屈服于时光的人，少年感不会临身。
　　 走出半生归来仍少年。之前理解这句话，总以为是一种年轻的心态而已。如何才能获得这种体验？我时常问自己，我迂腐迂阔吗？我老气横秋吗？我的脸是不是三枪戳不透？我的情调是不是已经窒息的渐老的年龄里？这些担心，在文学没有近身的时候，我是诚惶诚恐的。我不喜欢做那样的老人。江山五年，我从文字里找到了抵御衰老的基因，文学给我了清澈见底的心态，清澈见底并非没有杂质，而是懂得沉淀，过滤掉杂质，让自己清纯起来。清纯是少年的样子，我不是吗？我这样问自己是有一股来自文学的底气。我若清澈，风奈我何。我想遇到最好的自己，遇到曾经的少年的我，所以我选择江山，江山可以锻造一个崭新的文学少年，无关年龄。
　　 少年是不留余力的，带着一种逞能，甚至是炫耀，这种情态，也回来了。我把逞能和炫耀放在心底，不必克服不必收敛，视为动能，自我鼓励，但此时的少年态，还多了一份内敛，还有一股不可抵挡的冲进。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有多么厉害？未临江山之前，我从未设想可以建立一本厚厚的文集，五年，居然用搬砖砌墙的功夫，垒起了一道文字的墙壁，江山成就了少年心！我不是掩饰老去，一切随它去吧，这是老态。而丰盈的少年心，就是有不可估量的能量和可能。这种可能的能量，可以拿来跟儿时的伙伴炫耀，就像衣兜里装着零食，拍拍给伙伴看。我的外孙是少年，他说，哪个少年写过500篇！这种少年伙伴的激励，仿佛比一张奖状还荣耀。我也自重，我知道少年有未来，我也有。未来从我的笔下会流出精彩的文学篇章，这种想法，一直有，去攀爬，一定会找到宝藏，我寻找和开掘的是文学的宝藏。
　　 曾经的少年，如今的少年，中间是一座桥。不是半世未在村子里走一走，露露面，让老乡喊出我少年的乳名，而是用文学打造一颗年轻的心，再到村中走一走，那种感觉就是不负故乡，步履的铿锵，胸脯的挺起，让我找到了一个成熟少年的样子。这五年，为表现好我的故乡，不知多少次往返，尽管父母不在，无家可寻，但乡愁不散，依然牵住了少年心。迈过这座时光的桥，在少年里穿梭，谁有我这般少年！
　　
　　 四
　　 疲惫，是随着年纪而驻身的，其表现就是老态龙钟，这是现象，不是规律。江山五年，不辍笔耕，忘记疲惫是什么滋味了，一个文学爱好者是不老的，因为他有值得兴奋的事情。文学可以让曾装入布袋里的种子入土发芽，因为文学人永远怀揣着不老不倦的信仰——文学的世界没有衰老，所有陈年的种子都可以发芽。文学跟随人们的劳动而诞生，几千年的种子，永远也不老，仍萌芽，少年可唤醒种子。插上文学的羽翼，安一颗少年的灵魂，老态便遁去，神采便飞扬。漫长的人生，坎坷的路途，最易使人疲惫，但坎坷和斑斓，在文学的世界恰恰是起伏的文脉，有了少年的气息，人生就不会消沉。我常常想，可能世界上唯有“著作等身”这个词不会使人倦怠，越高越厚，身心越是轻松，这是一条定律。我不知疲惫地向往着，疲惫远离了我。
　　 网络文学一直在探索怎样回到少年，无一例外地看好“穿越”这种方式，他们想象出“时光机”，可谁来打造这样的机器呢？一再搁浅，一再胎死腹中。其实，这种探索也不是没有意义，但放弃了文学这架制造一切可能的机器，必然一无所获。除了“浴火重生”，要回到少年，只能是愿望。借助文学的“浴火”，提炼出少年不屈的气质，外形和气质，我更青睐后者。我的朋友有一句名言——人生八十也少年。他是以音乐绘画来实现回到自己的少年的想法。如今89了，依然“涂鸦”，他告诉我，只有“涂鸦”才是少年的模样。
　　 何以界定是否少年？李贺说过“少年心事当拿云”，看看吧，他才不以容颜是否光鲜为依据，有“心事”，有理想，且高远，那就是少年的样子。入驻江山，我纵橹桨，勤奋摇动，在欸乃声中，打捞时光里的精彩浪花；我给自己架设一架梯子，垫着脚跟去摘取流霞云朵，编织少年的锦华梦境；打理一座温馨的篱园，插篱种菊，修心怡情，努力做一个精致的人。实现这样的“拿云”目标，只有文学可以襄助。美好的心愿不再放置在箱奁里，像少年的手，执着五彩的笔，营造着唯美的文学世界。
　　 文学就是我的鲜衣怒马，着缤纷五彩的华裳，牵过隙的骏马，不是少年的模样？
　　 我始终认为，文学是我们永不失意的一张名片，这张名片上只画一张笑脸，笑对坎坷，笑迎灿烂。苏轼是文学的榜样，曾吟出“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定风波》），从遥远的地方归来却看起来更加年轻了，我在文学的世界里徜徉，更有年轻感。
　　 我总相信“定风波”这个词牌，表达的是在历尽劫难之后的安宁，文学让一个爱好者找到了港湾，江山许我又少年，无法感谢，填词《定风波》来说说我的心迹吧——
　　 自诩江山又少年。东篱种菊效先贤。
　　 采得菊花多少瓣。璀璨。夜光遣句总难眠。
　　
　　 纸笔有情陪达旦。浪漫。满篇心事味新鲜。
　　 往事流年还在唤。相牵。文章青涩出童颜。
　　
　　 抹去年龄的数字吧，一个文学少年来了，不走了，唯在江山可少年。
　　
　　 2023年8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