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泸沽恋歌(散文)
一
七月二十五日早晨,我和他相遇在神秘的泸沽湖畔。
在未遇到他之前,我伫立在王家湾码头透明的晨风中看了许久的风景。彼时,曙光正灿,旭日未升,泸沽乍醒,大地一片沉寂。
站在湖边放眼远望,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滔天狂澜般凝固成一大圈巍峨的绿篱。群峰环绕的山谷之中,一湾碧水,云蒸霞蔚,浩浩渺渺,波光粼粼,三分翡翠色,三分闪银光,三分紫罗蓝。
山静默,无声,却有息,我分明听见了山的呼吸。在泸沽湖畔,山上的每一棵树木都是一脉芬芳的泉。泸沽湖四周的群山中有多少棵绿树,就有多少条涓涓细流,它们潜在地下夜以继日地拨动着醉人的心弦,源源不断地流入这个离天很近很近的高原湖泊。因而泸沽湖是博大、深情、柔性的,任何时刻,她的母爱之乳永不干涸。风在吹,从远山吹来,从水面吹来,从晨光中吹来,呼呼呼,呼呼呼,清新,凉爽。蛙在鸣,在茂密的水草间,在青翠的芦苇里,在疏疏落落的花影中,咕咕咕,咕咕咕,欢快,悦耳。湖无语,但在动,清澈的眼眸不停地在顾盼流连。一波又一波的水浪,轻柔地拍打着湖岸,哗哗哗,哗哗哗,是亘古以来,水与大地合奏的不朽恋曲。
此时,季节已经到了季夏之末。在我的江南故乡,花事差不多至尾声,而处于海拔2690米高的泸沽湖,草甸才刚刚返青,天上地下,山水之间,正值“飞花令”演绎至高潮。
湖畔,是一片锦绣的原野。沼泽地里的昌蒲、碧叶香蒲绿了。秋英花有红有白。车前草、蒲公英、棉菜花开得正闹腾,金黄且繁华。芦苇、白柳、蒌蒿、五月艾、狗根牙的叶子是青的。粗毛牛膝菊、紫蓼、柳叶菜、千屈菜的花朵浓紫欲滴,是一簇簇、一串串的。白花三叶草、喜旱莲子草、白碎葛缕子长得异常蓬勃。顽强的水葱在湿地上举起一根根碧绿的茎子,垂下一簇簇宛如高粱穗子似的花朵儿。狂野的皱叶酸模长大了,蕊茎上结满了密密沉沉的花果籽,谁能想到呢,这些平常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花叶,居然有着如此沉重的心事,哦,是初恋的样子。沙地上,一大片马铃薯长势喜人,绿油油的,顶上开满了梨花般的白花花,惊艳了人的视线。
如镜如玉的泸沽湖,有着与蓝天一样的颜色。她是有两重天的,一重在水镜之上的高空,一重在水面之下的深处。云朵和朝霞,像一团团泡泡糖和一缕缕彩绸,在湛蓝的天空上悠悠地飘着,也在澄清的湖水下荡着。在秀色丽江,像这样的云霞分布很广,从丽江古城到香格里拉,它们曾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不曾想到了泸沽湖,它们不仅飞扬在我的顶上,而且还飘荡在我的脚下,似乎这里的山水是透明的。水鸟和鱼儿,像一丛丛迎风招展的五彩花,怒放在水中天的白云头,也盛开在白云天的水下头。泸沽湖美丽且富饶,多鱼,多鸟。这里的鱼,除了人们熟知的鲫鱼、鲤鱼、草鱼外,还有唇裂腹鱼、宁蒗裂腹鱼、小口裂腹鱼等多种罕见的鱼类。这里是鸟类的天堂,那些在水面上游曳拍水的水鸭和在碧空上飞翔的白鹭,是经年可见的常客。据说,当湿地的水草变黄的时候,数以万计的候鸟便从遥远的北方飞到这里越冬了,它们之中有红嘴鸥、灰雁、赤嘴潜鸭和黑颈鹤……
映入眼帘的一切,是那么的新奇,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让人陶醉。
然而,我关注的重点并非是这些。我之所以不远千里来到泸沽湖,是为了追寻一种独特的文化,一种只有在泸沽湖才能体会到的文化,她有一个很诱人的雅号,叫“走婚”;是为了寻觅一种梦中的水中花,一种只有在泸沽湖才能看到的花,她有一个让人遐想的名字,叫“水性杨花”。
二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在码头的水边,我就遇见了他。
他叫阿扎,是个纯正的摩梭人,今年五十有七,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一脸铜色,双目炯炯,看上去朴实且精悍,大家都叫他阿扎哥。他是个船工,初见时,他正杵在岸边吸烟。显然,他的烟瘾很大,吸起烟来是一大口一大口的,吐出来的烟雾是浓浓的,一团一团的,像一缕缕青灰色的雾,烟雾散开,缭乱了他梭角分明的脸庞和一袭紫裳。
来到泸沽湖,到湖里坐船观花是每个游客的必选项目,我们亦不例外。天色尚早,游人稀少。码头边的一块木牌上,写着坐船的价格表:一船八人,每人130元。我们一行八人,五女三男,刚好一船。阿扎哥,价格太贵了,能便宜点吗?我们看好了他的船,与他侃价。他灭了烟,咧开一口并不洁白的牙齿说,好说好说,每人八十元吧。我们说,七十,七十元行不?他笑道,好的,七十就七十。他太爽快了,爽快得出乎我们的意料,像湖水,透明度很高。我们说,阿扎哥,你真是一个大好人。他说,别客气,你们是来自远方的贵客,难得来一趟泸沽湖,只要你们开心,一切都好说。
于是,他把稳船,我们鱼贯而上。待我们坐定,他站在岸上伸出右脚,奋力朝船尾一蹬,然后纵身跃上船板,气定神闲地操起了桨,船儿遂轻悠悠地离了岸,漂向碧波荡漾的湖面上。这一刻,给人的感觉是十分美妙的。原本,这船似一条在岸边搁浅的大鲨鱼,只会枕着涛声喘气,一动不动;原本,这湖也是稳静不动的,像一面会呼吸的蓝宝石镜子一样。但当船一滑入水里,一切就变得生动起来了,那种感觉,有点像滑板轻轻地划开了一块柔软的翡翠一样,又有点像一条原始的鱼悄悄地游进了漫漶的时空里一样,有动感而又是宁静的。
阿扎的船,包括泸沽湖上所有的船,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船,是原始的木船,清一色的原木结构,两头尖,中心空,上了色,有的红,有的黄,有的蓝,是独木舟的造型,像彩色的月牙一样,充满诗意,可偏偏取了一个十分粗俗的名字,叫猪糟船。我发现,在情人滩,在里格岛,在一百里泸沽,水面上所漂的都是这种船,不见乌篷,不见游艇,也不见机动船,整个湖面上到处是月牙弯弯的影子。
我说,阿扎哥,泸沽湖的水是这样的美,这船是这样的漂亮,咋取了一个这么没文化的名字呢?要我说,这船应该叫月亮船,才与你们这里的“女儿国”相匹配呀。他听了,连连点头,说,先生,你说得太对了,但说起这猪槽船嘛,还有传说呢。于是,一个关于泸沽湖和猪槽船的美丽传说,便像湖水般从他口中缓缓而出。
位于云南省宁蒗县与四川省凉山州盐源县交界处的泸沽湖,古名勒得海。在摩梭语里,“泸”为山沟,“沽”为里,意即山沟里的湖。它呈东南与西北走向,一湖携川、滇两省,南北长9.5公里,东西宽5.2公里,水域面积50.1平方公里,最大水深105.3米,是我国第三深淡水湖。据科考表明,泸沽湖属高原断层溶蚀陷落湖泊。这猪槽船,无非就是摩梭人的水上交通工具,但在阿扎的叙述中,并非如此。
说的是在很早以前,泸沽湖还是一块低洼的盆地,狮子山山脚处有一个龙洞,洞口卧着一条永远杀不死,割了肉再长,再割再长的神鱼。后来,贪婪的人们动用了九架十八头牛,用九根绳索套住鱼身往外拉,结果,鱼被拖出来了,但灾难也随之发生。滔天大水从洞口汹涌而出,顷刻间整个盆地就沦为一片汪洋,淹没了所有的村寨和人畜,形成了泸沽湖。危难时刻,唯有一个喂猪的母亲把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抱进猪槽里,以猪槽为舟,使两个孩子随水漂流生存下来,他们成了这里的祖先,猪槽船也随之而生。后人为纪念那个伟大的母亲,至今仍沿用猪槽船在湖上劳作、捕鱼,并把泸沽湖视为母亲湖。
原来是这样,真是不听不知道,知道吓一跳。我听罢,不禁耳根发热,脸似火烧。什么狗屁的月亮船,见鬼去吧!还是猪槽船好,既形象顺口,又接地气。我感叹,摩梭人也是人,而不是神,生活是赤裸裸的,现实是很骨感的,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更多的是风雨、泥巴、猪槽和栏头。猪槽船——母亲的船,渡劫的船,赖以生存的船,太好了!
湖的西边,一山倚天耸立,终日云雾缭绕,神秘莫测,云消雾散时,山上石壁千仞,如屏如障,凌空俯瞰,宛如狮子,名叫狮子山,又名格姆女神山。望着宏伟的山,我问阿扎,这狮子山为何又名格姆女神山呢?他一边摇着桨,一边乐呵呵地说,有传说呀!想听不?我说当然。真的,我虽然不信什么传说,但每到一地,我对当地的传说甚感兴趣。于是,他又娓娓向我道来了。
却说古时,这里出了一个非常美丽聪明的姑娘,坝上的后生们都渴望与她结成“阿夏”(摩梭人称女情人为阿夏,男情人为阿注)伴侣,但她均予婉拒。不料,一天她被天上的一个男山神看上了,把她卷上了天空。坝上的人们以及所有的生灵都惊叫了起来,山神慌了,遂放了姑娘。可姑娘再也回不到人间了,她的身子附在了狮子山的白崖上,灵魂化成了女神。从此,她身穿白裙,骑着白鹿,右手握一支金笛,左手拿一株珍珠树,岁岁年年飘巡在狮子山上,护佑着泸沽湖畔的众生,因此,狮子山又被称为格姆(摩梭语把狮子称作格姆)女神山。格姆女神漂亮多情,她不仅与附近的男山神有着亲密的阿注关系,而且还与远方的男山神“走婚”。一天晚上,一个远方的男山神骑着骏马踩着月色赶来与她相会,却见早有他神捷足先登,便转马离去。格姆女神听到马嘶声,遂立即追赶,但远方的阿注早已走远,惟见山下留下一个巨大的马蹄印。她站在马蹄印边伤心哭泣,泪水如雨,滴满了马蹄印,于是,状若马蹄印的泸沽湖便诞生了。
阿扎说,泸沽湖的湖水为何如此清澈?因为那是格姆女神晶莹的泪水;湖上为何有岛?山上水里有何有艳丽的红白杜鹃和白色水莲?因为那是远方男山神在离开之前往马蹄印上撒下的珍珠和花种……
一个湖泊的形成,竟然有两个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太让人诧异了。这些年来,我曾去过不少名山秀水,听闻过不少民间故事,但一处山水能拥有众多传说的,还真是罕见。但细一想,便释然了。
泸沽湖畔,是摩梭人的集聚地。摩梭人,是我国一个特殊的人群,现在人口约五万,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文字,属纳西族一支。至今,生活在泸沽湖畔的摩梭人仍保留着母权制家庭形式,母亲是家庭的主宰,女性在家庭中享有崇高的地位,被人们称为“神秘的女儿国”。在这里,几乎一山一水都流传着动人的传说,而每一个传说的主人翁,无一例外都离不开女性。一个由女性主宰的地方,注定是会爱情之花遍地开的,就像摩梭人独特的走婚文化一样,一个阿妹会拥有多个阿注,一个阿哥也会拥有多个阿夏,我想。
三
湖风习习,桨声欸乃。
这时,已是早上八点,艳阳斜照,湖中央的水面上,洒满了白日光。细粼粼的,白灼灼的,银灿灿的,光闪闪的,亮晶晶的,醒目又刺眼。水,无与伦比的清纯,清绿,清碧,清醇,清明,清透,如梦似幻,澄澈而空灵。
九十多年前,约瑟夫·洛克曾来过泸沽湖,他在《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中说:“泸沽湖是全云南最漂亮的一个湖,无法想像还有比这更美的环境,深蓝色的湖水清澈得像水晶一样,在长有森林的小山脚下,尤其是在树荫之下水由深蓝变为紫色。湖的周围都是长有森林的山,山的各边形成深谷,谷里的小溪流入湖里。”现在,我正坐着猪槽船漂行在泸沽湖的水面上,我惊喜地发现,那个向来傲慢的外国人并没有忽悠我,面对神奇的自然山水和植物,他的内心还是充满敬畏和真诚的。眼前的水,还是当年洛克所看到的那些水,还是那样圣洁幻美,没有丝毫的变质。
我看见,那些梦里的水中花,此刻已将茎蔓布满了水面,东一丛、西一丛的,在波光中时隐时现,犹如在湖里织了一张无边无沿的网。她们把根扎在深深的水下,在幽蓝深处的世界里晃动着像海带一样的茂密叶子,把又细又长的碧茎顽强地浮出水面,顶端缀着一个个翠绿色的铜钟状的花荚子,随着波浪荡漾。
我们在等待那些花蕾绽放的时刻。
阿扎曾说,观赏水性杨花,最佳时光是在早上八点钟左右,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它们就全然开放了。但眼见时间已过了八时,湖面上的花朵儿仍是稀稀落落、三三两两的,还是星星点点的白。有人就问,阿扎哥,这花咋还不开呢?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放心,等会马上就开了。趁着难得的空闲时间,有人又问,阿扎哥,你走过婚吗?这个问题,涉及隐私,比较敏感,我想会令他难堪,不料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我是个正宗的摩梭人,当然走婚啦。
走婚,是摩梭人独特的婚姻方式,指男不娶女不嫁,通过暮至朝离的走访来实现男女双方的结合,男女双方各自在所属的母系大家庭中生产和消费,承担养育后代的义务,走婚的双方在性关系和经济关系上互不独占。这种独具民族特色的婚姻模式,具有较高的自由度和开放性,是广大游客最好奇,最感兴趣的一个文化现象。因而,一提起走婚,大家的问题就像泛滥的洪水般决破堤而出了。
阿扎哥,你有几个阿夏呀?
阿扎哥,你的阿夏有几个阿注呀?
阿扎哥,你和你的阿夏生了几个孩子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也许,对于这些问题,他早就屡答不鲜了,或许,是性情开朗,对于我们的所问,他皆是有问必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