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集体生产时，老家寨子河边的半山坡上有一个瓦窑。制瓦的师傅姓瓦，比我父亲大几岁。年小的我经常去那里玩耍，一来二往熟悉了，就称他“瓦匠大伯”。
　　 瓦匠名叫瓦德成，五十开外，个头瘦高，眼大脸黑，性格温顺。那年六月的一天，他来村子里的李生明家走亲戚。六月的天好比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进门时还是阳光明媚，刚坐下忽然刮起一阵大风，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李生明家房子用的是茅草盖房，房顶上部分茅草很快被大风掀翻了，房里“滴答滴答……”漏着雨，随后变成了水田。瓦德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问李生明，你们寨子土里有黄泥，又能制瓦，为啥不用它来烧瓦盖房呢？李生明叹了一口气，说前不久，寨里王小进家来了一个远方的亲戚，会做瓦。老队长知道后，想为群众办件实事，就去请他那位亲戚帮忙烧瓦，可那人要价太高，好说歹说，都没谈成。这段时间，他正在四处寻找瓦匠，为这事操心着呢。
　　 瓦德成听后，沉思了一下，对李生明说，以前，我们那儿也用茅草盖房，现在都盖上了青瓦，这些瓦全部是就地取材，用泥土烧制的。用它盖房，就像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说的。这些年我在生产队的瓦窖里干活，边干边跟着瓦匠师傅学，掌握了制瓦技术。你去跟你们队长讲，不用找瓦匠了，我可以帮你们。至于报酬，只管我吃饱饭就行。算起来，李生明也是好几年没去他家了，听他这样一说，高兴不得了，立马三步并着二步跑到我家，把这事告诉了父亲。
　　 身为队长的父亲听后，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立马跟着李生明去见他家这位亲戚。见面后，瓦德成诚恳地对父亲说：“这茅草盖的房子经不起风吹雨打，外面如果下雨，屋里就没法子住人。听说你们有制瓦的打算，我愿把自己学到的这门手艺献出来，改变你们这儿的现状。”父亲听了激动万分，紧紧握住他的手，不知说啥为好。
　　 从李生明家出来后，父亲就立马逐家逐户通知，召集村民们到集体坝子里开会。会上，他把这一大好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大伙。吃够住草房苦头的村民们听后，人人心里乐开了花，举双手拥护。可那时，生产队很穷，没啥经济收入，村民们就纷纷表态，愿意有粮出粮，有菜出菜，各尽所能，倾其家中所有，为瓦匠师傅改善伙食，为制瓦创造好条件。
　　
　　 二
　　 说了就干，干就干好。瓦德成从亲戚家回来后，马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知道丈夫有一副热心肠，乐于助人，答应别人的事，说一不二。又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儿，只好同意。
　　 两天后，瓦德成卷着行李来到我们村里。随后按照制瓦必备的条件，把制瓦地点选在一个叫黄泥田的地方。那里离河边较近，周边的山坡上长满密密麻麻的杂树林，有三块平地，平地及周边有取之不完的黄泥土，旁边有股常流不断的清泉水。这里，是天然制瓦的“风水宝地”。随后，老瓦挑选了几名年富力强的村民作为制瓦帮手，在这里选址建瓦窑，搭草棚，修作坊，很快完成了制瓦前期的准备工作。
　　 接着，瓦德成和几个村民一道，在窑子后面选了一处面积宽敞，土层结构及深浅适中之地，挖了一个直径七米左右的圆土坑。将表皮杂土铲掉，把坑里的黄泥深挖一尺，并拌细，用水浇润致土完全松软后，就赶着牛下到泥田里，一遍一遍地转圈，不停在泥土上踩，然后适时翻面再踩。老瓦可有经验了，用脚就能感应到泥土的柔软程度。就这样，经过两天的辛苦劳作，终于将泥土踩透踩熟，让泥土变成了有筋丝有韧性的泥胎。
　　 瓦德成带着大家，将泥胎运到阴凉避雨的制瓦作坊里，堆砌成一道二尺来高、三尺长、五寸宽左右的泥墙。等到泥墙稍干一点，达到制坯要求后，只见他拿着一把泥弓将泥墙割得方方正正，用推耙将泥墙表面的泥土弄平整，然后再用泥刀在泥墙表面轻轻划上几刀，用小泥弓将泥墙锯开一层皮，双手将泥皮捧起围向瓦桶。随后用掌子沾水上下左右抹合抹平，用铁铲将泥土厚度拍均匀，拿一个瓦桶一样高的度尺在泥片上划一圈，然后将瓦桶取下，瓦坯就做成了。他迅速将木桶取下放入平地上，瓦坯就成了一个桶状。
　　 瓦桶与泥的结合处，有一个与瓦桶同样大小的布，这布称为“瓦桶的围裙” ，其作用是让瓦泥与木桶不粘合在一起。瓦德成像一个“魔术师”，把一堆堆泥土变成桶状的瓦坯，放在阴凉处晾干后，用手轻轻一拍，又变成了四块独立的泥瓦。待这些泥瓦水份稍干一些，就把它们叠顺码成一堵墙。待泥瓦晾干变硬后就可装窑了。装窑时，瓦德成一边装，一边不停地提醒身边的人：要先把最干点的装第一层，按瓦形状每二十匹一堆，围成一个桶形，瓦一定要一块紧挨着一块，不能让它有空隙，这样才稳当。就这样，他们一层一层地把瓦从下到上码到顶，连续干了整整三天，才完成了装窑工作。
　　 点火烧窑是制瓦最关键，最重要的一步。烧窑不仅是要保证火不熄灭，最为要紧的是在不同时间段，火候有不同的要求。第一次烧窑，先要用小火烧七天，再用大火浇十天，然后用中火烧五天。如果这火势调得不准，或火候不到，瓦就会呈红色，不耐用，如果烧过火了，瓦会变型弯曲，既难看又不好用，那就会前功尽弃。
　　 记得第一次烧窑，正是关键时刻，他妻子因感冒高烧不断，送到县人民医院诊断后，因高烧引起了肺炎，必须住院治疗，他匆忙赶去医院看一眼后，怕瓦被烧坏，队里受损失，焦急万分。于是，吩咐家人照料好妻子，又火急火燎赶了回来。烧窑的二十来天里，瓦德成不分白天黑夜守在哪里，圈着瓦窑转来转去，没休息好， 眼睛熬得通红。
　　 二十余天后，瓦自下而上烧得通红，瓦德成适时先灰后土将窑顶及出烟口填封，用泥石堵住火口。在窑的顶部砌上挡墙围堰，里面灌满水，偶尔用铁签穿孔下去，使水渗入，让温度逐渐下降。在水与火的奇妙作用下，瓦慢慢从火红色变成了青灰色。老瓦常说，要让窑里的瓦变成青瓦，就必须让它“喝水”，但水不能多，也不能少，更不能直接让其进入瓦窑，要不然，一窑瓦就报废了。
　　
　　 三
　　 说实话，看上去瓦德成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临近出窑的前两天，他心里就像七八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感到特别紧张，生怕瓦没烧好，自己丢脸是小事，关键是这里面不光饱含着村民们的心血，更是他们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啊。两天后，顶上的塘水已经干涸，瓦窑里的温度已降至最低，终于等到了出窑时间。
　　 皇天不负有心人。出窑那天早上，秋风习习，阳光灿烂，全寨像办酒席一样，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了。当瓦德成打开窑口时，淡淡的热气扑面而来，举目一看，一层层青瓦静静地卧在地窑里。这些没有生命的泥土，终于在瓦德成手里变活了，那瓦好比他精心呵护的孩子，模样俊俏，耐看可人。大家见瓦烧制成功了，欢呼雀跃，高兴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村民们一阵高兴后，伸出大母指，纷纷夸赞瓦德成能干。看到大伙高兴的劲头，瓦德成制瓦信心倍增。经过他几年的辛苦劳作，寨里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盖上了青瓦。这瓦遮风挡雨，美观适用，彻底改写了村里住茅草房的历史。
　　 时间来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下到户后，老家人都住上了瓦房，瓦窑被人们冷落一旁，无人问津。可瓦德成舍不得丢弃它，离开它。他看到周边许多村寨没有瓦窑，不少人家居住的仍是茅草房，还需要瓦，就向生产队申请，将这个瓦窑承包下来，继续在这里制瓦。
　　 瓦德成是一个好心人，对那些家庭暂时困难，一时拿不出钱购瓦的人家，就让他们先把瓦拿去盖房，对特别困难的，就送给他们使用。邻近不远的沙河坝生产队肖华碧家，家里父母年高体弱，经常生病，妻子是残疾人，干不了活，家里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遇到下雨时，一家人就躲在一张大桌下，或是顶着蓑衣、斗笠避雨。肖华碧一家做梦都想像别的人家那样，把房上的茅草换成青瓦，可家里没钱，想也是白想。
　　 没想到瓦德成知道后，专程来到了肖华碧家，目睹他家状况后，立马决定送瓦给他家盖房。肖华碧听他这样一说，感觉是天上掉下了馅饼，激动地拉着瓦德成的手，说瓦师傅是他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好人，一家人将永远记住他的大恩大德。在老瓦的帮助下，不到半月，肖华碧家房子盖上了青瓦，不再担忧下雨了，一家人终于圆了住上瓦房的梦。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几十年过去了，老家瓦窑已经垮塌，且覆盖泥土，早已看不见昔日模样。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不仅城市高楼林立，老家农村建筑风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昔日的旧瓦房已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漂亮的水泥楼房。
　　 如今，老家极少数人家仍保留着原有的木架瓦房，看到房顶上那些陈旧的片片青瓦，让我情不自禁想起过去制瓦的一幕幕场景，想起老家寨里那一栋栋古香古色的青瓦房，想起忙忙碌碌，为村民忘我操劳的瓦匠大伯……